陳康伯雖然沒有起身,但卻笑容滿面的招呼沈敏來自己面前坐下,向着他說道「三郎你對老夫可是有些見外啊,這都回臨安多少天了,也不來看看我,還得老夫派人去請你,你才過來?」
沈敏連忙告罪道「倒不是敏對陳公見外,實是敏此次返回臨安並不是出自自己的意思,事情沒有落下塵埃之前,敏實不敢旁生枝節連累陳公,故未敢上門,還請陳公恕罪。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陳康伯的眉毛跳了跳,他這下終於確定,自己在官家面前看到的那本冊子,正是面前這位年輕人所寫的了。不過旋即他就把這事埋沒在了心裏,跳過此節不提了,轉而笑呵呵的說道「今日叫三郎過來,想必三郎一定有些意外。那麼老夫就跟你說說…」
聽完了主戰派官員想要入主報社,讓《臨安新報》成為主戰派喉舌的請求,沈敏倒是很沉得住氣,臉上神情毫無波動的向陳康伯回道「陳公的要求,晚輩自然是不敢拒絕的。只是晚輩也有一個小小的疑惑,還請陳公不吝賜教。」
陳康伯沉默了片刻,方才一手支着身邊的矮几說道「三郎有什麼疑問儘管道來,鄱陽洪氏畢竟也是我輩中人,老夫總要給你一個交代的。」
對於陳康伯隱隱提醒自己注意立場的話語,沈敏倒也沒往心裏去,只是注視着對方的雙眼說道「敏只想知道一事,今後這《臨安新報》到底該為誰說話?陳侍御史?紫岩先生?湯中丞?又或是陳公您?」
陳康伯聽後默然不語,沈敏這個問題其實是向他指出,如今主戰派雖然聲勢大漲,但是內部卻也是派系繁雜,難以團結在一個核心的周圍。對方問的是報社的將來,實質上卻是在問他主戰派的未來究竟將何去何從。
這邊見到父親不語,陳安節頓時有些惱怒的向沈敏呵斥道「三郎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還想離間阿翁和這些同志們之間的關係嗎?陳侍御史、紫岩先生、湯中丞和阿翁的志向難道不是一致的嗎?對外則抗擊北面收復故土,一洗靖康之恥;對內則清除秦黨遺毒,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只要朝這兩個方向上努力,聽從誰的命令又有什麼區別呢?」
沈敏看到陳康伯聽了兒子的話語後微微點頭,似乎頗為贊成兒子的說法,不免搖頭嘆息的說道「陳兄這話說的極有道理,但是對於當下的時局卻毫無幫助。
梁溪先生、趙元鎮、胡邦衡、轉物老人、呂元直、朱忠靖、紫岩先生,當年難道不都是主張北伐恢復中原的中堅力量嗎?若不是他們之間生起了隔閡,又哪裏輪得到秦黃州這樣的奸邪把持朝政,而令北伐大業毀於一旦呢?
前車之鑑,可為後事之師。若是我們不汲取昔日的教訓,小子恐怕如今的大好局面又將毀於一旦啊。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不知陳公以為然否?」
陳安節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可這一刻卻找不出一句話來反駁對方,一時臉上憋的通紅。陳康伯顯然不願自己的兒子過於難堪,不由勉強出聲說道「三郎的憂慮不能說不可能出現,但老夫以為眼下朝中民間的正人君子都在為北伐復土和驅逐秦黨而發聲,現在提出大家應該聽誰的這樣的問題,未免有些操之過急了。」
沈敏卻不以為然的說道「敏卻不以為,如今這些支持北伐和驅逐秦黨的都是正人君子。敏倒是覺得,這些人中有許多人不過是看到秦黨這顆大樹倒下了,想要攀附另一棵大樹而已。若是不把這些投機者甄別出來,日後這些人必然也會在時局不利時背叛我們。
在臨安城內摟着小姐叫嚷着要北伐的人,和那些敢於拿起武器在戰場上面對金人騎兵的將士,根本就是兩類人。若是我們不在一開始就分辨出這兩類人,難道陳公還指望那些投機者會自始至終的站在我們這一邊嗎?秦黃州早年在東京城內時,何嘗不是為抗金而搖旗吶喊的中堅人士?」
陳康伯沉思良久,終於出聲問道「以三郎之見,眼下該當如何統合諸人之心?」
沈敏不假思索的回道「北伐復土的目標雖然崇高,但正因為這個目標太過高大,反倒是難以真正甄別出我們所需要的堅定人士。故敏以為,當在北伐復土這個目標下面設立幾個階段性的小目標,只要引導大家去實現這些小目標,不僅可以排除掉那些沒有操守的投機者,也能確保真正的同志能夠跟着我們一起走下去,最終完成北伐復土的大業。」
陳康伯饒有興趣的追問道「如何才是階段性的小目標?」
沈敏沒有立即作答,而是眼珠朝向一旁轉動了一下,陳康伯很快就明白了過來,他坐正身體咳嗽了一聲,然後向邊上聚精會神聽着的三人說道「二郎,你不是新得了一副好畫麼?且帶兩位世侄去鑑賞一下,令香可是此道高手啊,你當趁這個機會向他多多請教…」
三人都頗不情願的退出了小榭,離開了小榭數十步後,陳安節不由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只可惜他只能看到那些籠罩在小榭外的白色紗障而已。他頗為不快的抱怨道「不過是一場談話而已,有必要搞得這麼神神秘秘的麼,這沈三郎的心思未免太多了些。」
原本以為今日是自己改變命運的日子,但是現在卻被人給趕了出來,心中大為失落的孫資甚至都提不起興趣去附和陳安節,只是歪頭欣賞着路邊花圃中開的正艷的幾叢虞美人。倒是王之荀稍顯平靜,還能微笑的勸慰道「恐怕是陳公怕我們嘴上不夠嚴密,方才想要同三郎單獨相談吧…」
小榭之內,聽着三人的腳步聲遠離之後,沈敏這才開口說道「敏以為,當前最大的急務,不在於清除什麼秦黃州的黨羽,而在於撥亂反正。
秦氏獨相一十五年,這天下早就佈滿了其人的門生故吏,若是以被秦氏提拔過就認為是秦氏的私人,我看這天下的官員起碼有一大半是要被免職的,那麼這些官員為了自保,反而不得不投向主和派去了。
故,我們當以廢止秦氏獨相時的各項惡政,來分辨到底哪些才是秦氏的堅定支持者,把這部分人堅決清出朝堂。對那些願意棄暗投明的官員,則應該網開一面,從而先掌握住執政的權力,再去謀求國家政策的改變。」
沈敏這話倒是滿合陳康伯的心思的,他同那些早期的主戰派官員不同,因為當初在太學時和秦氏的同窗之情,使得他並沒有受到秦氏上台後的殘酷打壓,不過是把他給趕到外地去當地方官而已。因此他對於秦氏只有政見上的不同,卻並沒有什麼私人的仇恨。
在政治上他支持對秦氏進行清算,但是他卻不贊成擴大對於秦黨的打擊面,算是主戰派中少有的溫和人士。但也正因為這一點,使得他在主戰派官員中的聲望遠不及其他主張要求把所有秦黨都清理出朝堂的強硬派官員。
不過合心意歸合心意,若是無法做到的話,終歸是一句空話。陳康伯想着便搖頭嘆息道「老夫倒也是如此想的,但是其他人現在恐怕都被仇恨蒙蔽住了,只想着要對秦黨除之而後快,哪裏還聽得進這等老成之論。
而他們表現的越是激進,官家就越不敢放權給他們,唯恐到時朝中出現昔日新舊黨爭的局面,則他這個太平天子也就無法坐下去了。老夫想要插手你手中的報社產業,正是想要藉助報紙的方式,稍稍勸說大家冷靜下來,不要過於衝動而被主和派們給利用了啊。」
看着陳康伯搖頭嘆息的樣子,沈敏沉吟片刻後突然向他問道「不知陳公可曾享用過一道美食,喚做壓肉的,壓是壓住的壓。」
陳康伯有些愕然的抬頭向他望去,不明白對方為何在這個時刻說起了美食,他壓住心中的不快回道「老夫倒是未曾聽說過這樣的美食,不過三郎,現在好似不是談論美食的時候吧?」
沈敏卻沒有理會陳康伯表現出來的不快,而是簡單的將壓肉的製作方式介紹了一遍,這才意有所指的說道「…在外力的擠壓下,原本分屬不同部位的豬頭肉最後渾然一體,成為一道不可多得的佳肴。而之前秦黃州獨相時,主戰派們尚能互相應援。如今秦黨倒台,諸位倒是隱隱有了井水不犯河水之意。敏以為,想要主戰派們再次團結起來,除了內部的主張說服之外,外部的重壓也是必不可少。」
陳康伯陷入了長思,許久之後才勉強點頭說道「三郎此言大善,只是如今我們想要打倒那些主和派官員都來不及,如何能讓那些主和派再次團結起來對付自己。
更何況,萬元忠老邁難以行事,湯進之謹慎有餘而權威不足,一團散沙的主和派想要讓主戰派們感到有所壓力,恐怕也是極難的…」
沈敏卻不慌不忙的說道「敏卻以為,讓主和派團結起來其實沒什麼必要,讓主戰派們感到壓力卻也不是那麼的難的事。」
陳康伯正視着沈敏,一字一頓的問道「計將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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