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事,海姆薩特還是不鬆口嗎?你們有沒有告訴對方,價格方面還可以商量,關鍵是他們要儘快向我們供貨。」
寧鄉省新維風電設備公司的總裁辦公室里,總裁楚占龍正對着一干手下大發雷霆。
新維風電設備公司是國內排名前列的大型風電裝備製造企業之一,其成長的歷史堪稱是傳奇。
僅僅在十年前,新維公司還不過是維西市一家普普通通的機械企業,職工不足百人,年產值不足千萬。一個偶然的機會,楚占龍接觸到了風電設備行業。在幾位業界前輩的指點下,楚占龍傾盡家產從國外引進設備,專注於生產風電機上的某幾個配件,為大型風電裝備企業提供配套。
過去這十年,恰是中國風電迅猛發展的十年。用唐子風的話說,在這樣的風口上,一隻豬也能迎風起舞。楚占龍從做風電配件開始,逐漸向風電主機滲透,企業規模也像是吹氣一樣地迅速膨脹起來。去年,新維公司的年產值已經突破了70億元,成為維西市一家赫赫有名的明星企業。
楚占龍從自己的發家史上總結出一個經驗,那就是要認準一個高速發展的行業,做高起點的產品,成為行業中的高端玩家。
楚占龍意識到,中國已經走過了資金短缺的年代,尤其是對於風電這樣的新興產業而言,業主方對於產品的價格並不十分敏感,更重視的是產品的技術含量。而要提高產品的技術含量,很重要的一個條件就是使用第一流的設備。
那麼,什麼是第一流的設備呢?
楚占龍給出的答案非常簡單,那就是進口設備,德國的第一,日本的第二,實在不行,美英法意的也可以。至於說國產設備,楚占龍是完全不屑一顧的。
「中國人哪造得出好機床啊!」楚占龍在與朋友們喝酒聊天的時候,屢屢用鄙夷的態度這樣評論着,「人家德國人講究的是工匠精神。德國的工人都是好幾代人只做一個零件的,咱們中國人行嗎?不說別的,就咱們工廠里那些工人,往上數兩代,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扛鋤頭出身的,跟人家比工業,咱們不靈啊。」
「可是,楚總,上次你接受寧鄉日報記者採訪的時候,不是說你們新維公司的風機比歐洲同行的風機質量更過硬嗎?」酒友中難免有人要嗆聲了。當然,這只限於大家的酒喝得有點上頭的時候,清醒狀態下,誰會在意楚占龍吹什麼牛逼呢。
「我們的風機……那是因為我們用的都是德國的機床啊。」楚占龍勉強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心裏也泛起了一絲嘀咕:
是啊,我們造出來的風機不比歐洲人差,憑什麼機床就一定會比歐洲人差呢?
當然,這樣的念頭在楚占龍心裏也只是一閃而過,每逢公司需要採購新設備的時候,他還是吩咐採購經理,主要設備只能買進口的,有些無關緊要的輔助設備,用用國產的倒也無妨,畢竟國產設備既便宜又皮實,服務也好,似乎還真沒什麼缺陷。
這一次,新維公司拿到了西北一個新建風電場的設備訂單,合同金額有30多億。要完成這個訂單,公司需要新添一大批機床,其中有十幾台高精度龍門鏜床,依舊例是要從德國海姆薩特公司採購的。可就在這個時候,卻發生了變故。
發往海姆薩特的採購訂單,被對方退回來了。對方聲稱,新維公司需要的這批高精度龍門鏜床,已經被歐盟列入了暫時禁止向中國提供的設備名錄,因此無法交易。至於歐盟的政策何時會取消,海姆薩特公司無法做出預測。
乍接到這個回復,楚占龍有些懵。以往,他也聽人說過西方向中國限制出口某些技術的事情,但那都是與軍工、高科技之類相關的技術。風電機一度也可以算是高科技,但據說自從中國人掌握了風電機的設計和製造技術之後,這種產品就被從高科技名錄上剔除了,轉而被納入了「大白菜」的行列。
這麼一個白菜化的產品,怎麼就惹動了歐盟祭出技術禁運的法寶了呢?
「這會不會是海姆薩特的一個藉口,目的是要漲價?」楚占龍這樣猜測道。
「我們試過對方的口風,對方好像沒有這個意思。」採購經理徐金雲報告說。
「不要光試口風,你們可以明確地告訴他們,我們可以接受價格上調10%,如果超出這個限度,……那就需要再談了。」楚占龍作出了一個授權。
採購部把這個意思轉達給了海姆薩特的銷售部,對方答覆卻是冷冰冰的:對不起,這不是價格的問題,而是涉及到了歐盟的政策,我們對此愛莫能助。
「他們到底想幹什麼!」楚占龍惱了,「哪有放着生意不做的道理!十幾台龍門鏜床,好幾千萬歐元的買賣,他們憑什麼不做?」
「楚總,這件事,可能真的不怨海姆薩特。」有手下人開始給楚占龍分析開了。
楚占龍自己讀書不多,但發家之後,還是招了好幾個名校博士來給自己當智囊,幫他解讀國家政策和國際貿易環境。說話的這位,名叫盧玉傑,畢業於北大,師從某位赫赫有名的經濟學家,無論學識和口才都是頗為了得的。
「要怨,還是得怨咱們自己。過去這幾年,咱們國家在宣傳上太高調了,動不動就說咱們的經濟發展得多好,技術水平有多高。吹牛吹多了,人家外國人能不反感嗎?人家對咱們反感了,順手制裁咱們一下,不是很正常的嗎?」
盧玉傑這樣解釋道。
「你是說,歐盟禁止海姆薩特向我們出口龍門鏜床,是因為我們國家在宣傳上太高調了?」楚占龍有些不敢相信。
中國是不是在宣傳上過於高調,楚占龍不清楚,但以他的閱歷,覺得國際間的事情應當不至於這麼兒戲吧?就因為中國的媒體吹了點牛,歐盟就興師動眾地對中國進行技術制裁,這怎麼聽都像是劣質電視劇里的情節。
「當然了,除了宣傳上過於高調之外,我們搶了人家的市場,也是一個原因。」
盧玉傑好歹也是有點智商的人,楚占龍能夠想得到的事情,他也能想得到。把貿易戰以及最近西方的聯合行動完全解釋為一時賭氣,似乎的確是有些說不通的,所以他還得再找出一些新的理由。
「咱們的市場不夠開放,光往外賣東西,不買人家的東西,導致我們和西方各國的貿易都是大額的順差,這也是人家要制裁我們的原因之一。如果我們能夠自我控制一點,不要去搶別人的市場,我們和西方國家的關係也會緩和得多的。」盧玉傑說。
「可是,並不是我們故意要去搶他們的市場,而是他們的產品競爭力不如我們,人家客戶更喜歡我們的產品,我們有什麼辦法?」楚占龍下意識地反駁道。
盧玉傑說的這後一個理由,可犯了楚占龍的忌諱。新維公司這幾年在海外市場上發展很快,搶了不少歐洲風電設備企業的份額。如果照盧玉傑的說法,這就是導致歐盟要限制海姆薩特機床出口的理由,那麼可就是一個死結了。
楚占龍不可能為了獲得海姆薩特的機床,就拱手讓出海外市場。他買機床的目的就是為了擴大生產,而擴大生產就意味着要佔領更大的市場。如果不能到海外去開拓,他買機床又圖個啥呢?
「大家應當公平競爭啊。都是做風機的,大家比技術,比成本,比服務,都是可以的。做風機做不過我們,就卡我們的機床,這也太不講規矩了吧?」楚占龍嘟噥道。
「人家對規矩的理解,和咱們可能不太一樣。人家西方人的事情,我們理解不了的……」盧玉傑支吾着,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自圓其說了。
在讀博士的時候,他學過很多西方理論,能夠把西方國家的所作所為都給出一個合理且圓滿的解釋。在這些解釋里,西方國家無疑代表着高尚、睿智、寬容、正義,而與之相對立的中國,則是奸滑、無知、狹隘、醜陋的典型。
到了新維公司之後,他漸漸發現自己的知識與現實存在着很大的差距。楚占龍這些人雖然沒學過什麼經典理論,卻深諳市場之道,也有與西方企業打交道的豐富經驗。
盧玉傑所描述的西方,與楚占龍他們實際接觸過的西方,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這導致盧玉傑說的很多理念,會在公司管理層會議上遭到高管們的恥笑。
「我倒覺得,這些洋鬼子根本就是輸不起,跟咱們玩賴,還說什麼規矩不規矩的。」徐金雲不屑地說,「我做採購這麼多年,和這些洋鬼子打交道多了。這些人也和咱們一樣,兩個鼻孔一張嘴,沒啥了不起的。生意上的那些貓膩,他們玩得比我們更溜,一不留神就會被他們坑了。什麼規矩之類的,都是騙人的。」
「可是,現在人家就跟咱們玩賴了,咱們該怎麼辦呢?」
楚占龍沒好氣地說道,心裏滿是鬱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