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日,陸子鴻家的堂屋門口,廣州知府陸以軒急匆匆地甩着官服袖子,大踏步往陸子鴻所在的正堂走去。
陸子鴻的僕人四、五個見知府來了,撒腿往前面跑,衝到後院裏去報信。
「爹!大老爺來了!」
陸子鴻正在小妾房裏溫存,聽到小廝這句報信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慌張地往堂屋裏衝過去。
那堂屋進門一個赤金青地大匾,匾上寫着斗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祿堂「。進門就是一個雪白照壁,照壁前面擺着一張大紫檀雕螭木案,木案上放着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着待漏隨朝墨龍大畫。照壁一邊擺着「金蜼彝」,另一邊擺的「玻璃海」。
這兩個擺件,是陸子鴻新擺上去的。
知府陸以軒看也不看兩個新擺件,只着急地往堂屋裏走。
穿過照壁,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聯牌,鑲着鏨銀的字跡,上面寫的是: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
整日豪奪別人產業的陸子鴻把「溫良恭儉讓」掛在堂屋裏,也是廣州城裏的一個笑話之一。
陸以軒黑着臉往堂屋中間一站,坐也不坐,只大聲喝道:「讓陸子鴻出來!」
陸以軒話音未落,陸子鴻已經衣衫凌亂地從後院跑了進來,進來就朝陸以軒磕了一個頭,大聲唱道:「不知叔父今日來,有失遠迎。」
陸以軒喝道:「迎什麼迎?我問你,紅柳街秦家人的彈簧軟椅生意,你到底攻到什麼程度了?」
陸子鴻愣了愣,點頭說道:「我是試了試他?」
陸以軒喝問:「試了他?」
陸子鴻說道:「我先是找人打了他家的鐵匠,他沒吭聲。然後我又去砸了他家的招牌,他還是沒有吭聲。前幾天我帶人去砸他的店,把他的幾副彈簧軟椅砸了,把他的鋪面裝飾毀了,讓他開不成店。」
陸以軒聽到陸子鴻的話,吸了一口氣。
陸子鴻看着陸以軒的臉色,訕訕問道:「叔父,怎麼了?這秦昭就是香山縣的一小民,因為炸死了一群盜匪有了些名氣。我看他沒有絲毫背景,我欺負他到讓他開不成店的程度,他竟還是一聲不吭,明顯是毫無辦法的樣子。」
陸以軒冷笑一聲,說道:「這秦昭是一聲不吭,卻讓鄭家人替他吭聲了!」
陸子鴻愣了愣:「鄭家人?泉州鄭家?」
陸以軒不回答侄子的問題,轉口問道:「你當眾羞辱他了?為什麼鄭森這麼着急地替他出面?」
陸子鴻無奈地說道:「叔父,那鄭森這麼着急還不是為了錢?那店裏一天賣二十多把軟椅,一把就是六兩以上的利潤。他店關門一天就是短少一百五十兩銀子的利潤。」
陸以軒聽到這話臉上更怒,他此前聽說了彈簧軟椅,卻沒想到這買賣利潤這麼大。
他咬牙切齒地說道:「原來是這麼火的買賣。好個福建鄭家!把手伸到廣州來了!」
「叔父,鄭家說什麼了?」
「說什麼?你個狗骨頭!這年頭說什麼有什麼重要的?鄭芝龍的第四子鄭森倒是和我見了一面,說秦氏彈簧軟椅店是他名下的產業,他有股份,讓我等收手。」
陸子鴻笑了一聲,說道:「叔父!如今天子殉國新君未立,各省亂成一片各自林立。鄭家人在福建當了好大的官,號稱閩帥,這手還要伸到我廣東來,要干預我廣東廣州府的買賣?」
陸以軒冷笑一聲,說道:「在衙門裏見他時候,我也是這麼想的。」
陸子鴻愣了愣,問道:「叔父後來想法變了?」
陸以軒大聲罵道:「賊骨頭!你知道不知道,因為你砸了鄭家的軟椅店,我現在被架在半空上不去下不來。鄭家的三千水賊直接從南海縣摸了上來,大搖大擺地朝廣州府攻了過來。」
陸子鴻整個人一下子傻掉了。
「什麼?」
「鄭家水賊攻廣州?」
陸以軒大聲罵道:「不是水賊怎滴?那鄭家人明面上是朝廷的福建總兵,號稱閩帥,其實就是一群水賊強盜。他們嘯聚海上這些年,做什麼不是靠手下刀劍兵馬說話?他們把福建守得鐵桶一般,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你以為他靠的是官位?」
「他們靠的當然是手下的水賊。這些兵馬穿上兵服是朝廷的兵馬,脫下兵服就是海上的水賊。對付其他水賊他們是官兵,對付官府的時候他們就是海上的海盜,嘯聚不羈。」
陸子鴻頓時流下了一頭的冷汗。
「我不信鄭森真敢攻打廣州城!」
陸以軒怒不可遏,一巴掌打在陸子鴻臉上,發出了「啪」一聲脆響。
陸子鴻捂着臉抱怨道:「叔父,你又打我!「
「狗骨頭!你所作所為把你叔父我架到了火山上。你居然還想賭鄭家不敢攻城?」
「狗骨頭,我告訴你,鄭家的兵馬脫了那身兵服就是水賊。他們的頭領大事聽鄭家的指揮,私底下那就是兵匪,都是在海上搶慣了良民海商的海賊,什麼都敢搶。腦袋別在頭上就像是不是自己的一樣,什麼城池不敢攻擊?」
「這鄭森手下有三十船海賊,名頭上鄭森是坐鎮廣州的商人,實際上鄭森就是海盜頭子。尤其他手下有幾船日本海賊,號稱是什麼日本來的『浪人』,那是什麼王法都沒有的,說殺人就殺人,說殺官就殺官。」
陸子鴻摸着被打得發紅的臉頰,別過臉來慌張地說道:「叔父!那如今怎麼辦?如今我等已經砸了秦家的店鋪,全廣州城的人都看在眼裏。我等要是這個時候突然因為鄭家兵馬攻過來而退讓了,那全廣州城的人都知道這是我等怕了鄭家人。」
「這一退,就是一退千里啊,叔父。恐怕那些向我等進獻乾股的商號都要去鄭家名下活動,給鄭森送錢送貨。」
陸以軒咬着嘴唇,在房間裏不停地踱步。
現在的問題就是天子已經自縊殉國,各地兵亂如麻。鄭森提着三千水賊殺向廣州城中,但廣州城城中守備的戰鬥力不值一提。而廣東總兵駐紮在潮州,要等廣東總兵的兵馬從潮州過來救場,當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而且廣東總兵也不是傻的,一眼就能看出這些水賊是聽命鄭家的。廣東總兵願不願意硬撼閩帥鄭家,實在是難以預測。
多半是不願意和鄭家為難的。
想來想去,陸以軒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體面地和鄭家和解。
如果不能和鄭家和解,如果最後要陸以軒眼巴巴地向鄭家認輸告終,那陸以軒在廣州的官威必將一落千丈。大批大批的商人會一腳踢開陸家,巴上鄭家,讓鄭家做他們的保護傘。
那以後陸家怎麼搜刮?
「孽障!」
陸以軒越想越生氣,掄起拳頭就往陸子鴻的頭上砸去。
陸子鴻抱頭倒在地上,哀嚎呻吟,一副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樣子。
旁邊跟着陸以軒的師爺看陸以軒撒氣撒得差不多了,小心地問道:「老爺,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我等怎麼和鄭家周旋?我聽人說了,前天晚上鄭森一家人就偷偷出城,現在他恐怕已經在水賊營中指揮了!」
陸以軒大罵一聲:「豎子!欺人太甚!「
明明是陸家欺負人在先,鄭家無奈反擊,這陸以軒現在卻是滿滿一副受害者思維方式。
過了好久,他才冷靜下來,說道:「關廣州城門,戒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