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雲之上指的是西城附近的溪雲山,山間雲霧常似流動的緩溪,故而得名。溪雲山頂有一株古松,古松下有一塊天然大石,大石兩邊恰好有兩塊小石剛好做凳子。
此山極難上去,因此罕有人知道上面的情景。
施世勛到的時候,已經見到一個年輕公子坐在一個石凳上,背後紅日照耀雲海,霞光萬丈,都成了此人的襯托。
他走到年輕公子面前,問道:「閣下清淨淡雅,下筆卻日落潮生,磅礴大氣,教人佩服,只是不知如何稱呼?」
年輕公子目光沉靜地瞧向他,緩聲道:「姓顧,名無爭。」
年輕公子自然是顧青,不過這名字他暫時不打算對外用了,而且來到這世間還沒取字,乾脆自己取了個,便是「無爭」。
施世勛沉吟一會,說道:「無爭者,無勝無敗麼?」
顧青目光從施世勛身上挪開,指着雲海之上的紅日道:「你瞧這紅日一出,星月退隱,那是星月不能與紅日爭輝,我的無爭就是這個道理,無爭者,莫與能爭。不是不爭,而是別人不能與我爭,故,無爭。」
施世勛聽了顧青的話,好一會才說話道:「顧公子氣魄甚大,希望你能做到無爭,現在咱們開始下棋,我去找一顆石子在大石上劃線。」
顧青悠然道:「不必。」
只見他用手指觸在大石上,呼吸間就是一條筆直的長痕。這千萬年風雨不侵的古石,在他血肉之軀的手指頭下,如若豆腐腦。
施世勛用手指點了點面前的石頭,奮盡力道,方才留下一個深深的指印,可要向顧青那樣用手指劃痕,做不到。
「此人將血肉之軀都修成金鐵了不成?」
施世勛內心驚詫道。
他沒想到新的畫師,竟強橫至此。如果不是知道天絕觀的枯眉道長尚未收徒,他都以為此人是天絕觀的下任掌門。
「不,怕是得疑似邁入真境的枯眉道長親至,方有此能吧。」
施世勛不禁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他搖搖頭,心想怎麼可能,只是他更好奇顧青這一身本事如何練出來的。
不多時,縱橫十九道的棋盤成形。
顧青道:「咱們留指印在上面,我們指印各自不同,如分黑白。你執黑先行。」
施世勛一愣,他已經記不起上次有人對自己讓先是什麼時候了。不過分辨指印的事難不倒他,似他這樣的棋壇聖手,記憶力十分驚人。
當然,施世勛也沒客氣,只是道:「擂爭十局,如果第一局你輸了,那下一局你便執黑先行。」
顧青微微一笑道:「依你。」
施世勛見他嘴上如此說,神情透着一股勝券在握的架勢。
這人下棋時,比他還自信。
施世勛落下一子,顧青不假思索跟上一子。
開局數子,施世勛不似以往那樣,落子平淡,而是寥寥數子,已然超塵絕世,可見仙氣。
只是顧青數子亦不遑多讓,無有塵機。
施世勛第一次見到棋力如此雄厚的人,在他全力施展下,仍能和他旗鼓相當。施世勛繼續不假思索落子,可是殺法精妙絕倫,嚴謹縝密。
顧青同樣不假思索回子,同施世勛的棋子糾纏在一起,棋盤上勢力角逐,愈發氣象萬千。
只是棋過了中盤,施世勛落子不免開始遲緩,而顧青回子一如既往的快。
施世勛越下越慢,顧青從始至終都在同一個節奏。
雖然棋盤局勢仍是旗鼓相當,但施世勛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待到中盤過去,施世勛每落一子,時間間隔能達兩刻鐘之久,且間隔越來越久。不知不覺間,已然日落,月出於蒼茫雲海。
一夜過去,又至第二日晨時,時隔一個時辰,施世勛再度落下一子。
他眼中已經佈滿血絲。
到如今他也沒有落敗的趨勢。
可是冥思苦想兩個時辰的落子,顧青仍是立即給與回應,回子恰到好處,不沾煙火。
施世勛長嘆一聲,說道:「這第一局棋,再繼續下去,一個月都未必能分勝負,可是我卻沒有體力支撐到那時候。」
顧青道:「你可以中途休息,我能等。」
施世勛淡淡道:「不能想出回應你的妙招,我哪能休息,你要真想讓我休息,那就回子慢一點。」
顧青笑了笑道:「那你下次回子多久,我就回子多久。」
施世勛氣惱道:「不必。」
接着兩人又下了一日一夜,顧青竟真的如自己所言,施世勛回子多久,他便回子多久,時間分毫不差。
終盤之前,施世勛一口血吐出來,良久不語,最終嘆道:「我輸了,往後九局,也不必比。」
顧青道:「你的棋力,是我見過最強的人之一,而且這局棋你沒有輸在棋局上。」
施世勛搖了搖頭道:「輸了便是輸了,沒有藉口。你想要我做什麼?」
他已經打定主意,如果顧青讓他做什麼有違良心甚至傷天害理的事,他就伴隨面前這可傳千古的未完殺局,自絕於此。
顧青道:「沒什麼,以後你叫我社長。假如你有一天能在棋盤上擊敗我,就不用繼續叫我社長了。」
施世勛點點頭,往後一退,朝着顧青作揖道:「社長。」
顧青淡然一笑,身形飄然而去,融入山間雲霧裏。施世勛注目顧青離去的背影,耳畔隱隱響起道歌聲,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雲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徑秋高,對月枕松根,一覺天明。認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
收來成一擔,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
道歌聲閉,顧青自也無蹤無影。
施世勛突然明白了此人的志趣,那是求仙問道。
施世勛默然立了半響,方才緩緩下山,到了山腳下,看見妻子等在路口,面黃肌瘦,想來已經等他許久。
他眼中濕潤不已,走上去執着妻子的手,輕聲道:「我沒事,咱們回家。」
妻子疼惜地看着他胸口的血跡,心裏卻鬆了口氣,只要施世勛能活着下山,那便比什麼都強。
在路上,施世勛向妻子道:「回去後,我給你熬粥喝。」
他跟着歉然道:「這麼多年,我都沒給你做過飯,如果做的不好吃,你要擔待一下。」
妻子依偎在他懷裏,喃喃道:「只要是你做的,那就很好。」
施世勛擁住妻子,心裏想到若能明白長生不死之道,他可以探索棋道的盡頭,更可以渡化妻子成仙,永遠和妻子相守吧。
「顧無爭,你求長生又是為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