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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一次接觸開始,這位管家給周昂的感覺就一直都挺好的。
這讓他知道,其實在一個東方式的古典耕讀社會裏,有錢的人家,尤其是世代讀書做官的人家,大部分其實真的是很講究家風的。
或許一個世代官宦的大家族裏,是的確會出幾個爛泥扶不上牆的敗家子,但百年之家的底蘊,卻使得那註定是少數的異類。
而這少數的異類,或許也會在長輩的縱容下,有些個狐朋狗友,身邊養幾個仗勢欺人的惡奴,但代表一個家族體面的管家之類的人物,卻絕不是只會陪着自家惡少欺男霸女的人能當上的。
就此前的接觸來看,這位管家談吐文雅,謙和有禮,還有一筆好字。
而這個時候,既然出手招攬,他給出的條件,自然也可算是優厚——
「少兄若肯屈就,月錢需要多少,儘管開口。每日裏茶水筆墨點心等,一應皆是上等,且忙過最近這一段,府上其實每年也就幾個大日子,是會忙碌些,別的時候,閒暇都是有的,少兄盡可以在府里溫書。」
可以說,光是這些條件,對於當下的絕大多數讀書人而言,都已經是足夠的慷慨,條件已經足夠優厚——月錢雖沒有給出一個確數,但大約是不會低的。如果低了,丟的不是打工的人的面子,丟的是陳氏的臉面。
但周昂聽他說完了,沉吟片刻,卻道:「在下最近倒是沒有什麼纏身的事務,蒙貴府看重,若是府上最近的確需要人幫忙,在下說不得可以多少寫幾張禮單。但我每日裏只能拿出半天的工夫來。且只怕做不了太久。」
那管家聞言沉吟片刻,緩緩點頭,表示明白周昂的意思了。
其實呢,如果是此前那個周昂,有這等機會,說不得就要點頭答應了。
因為以周昂的身份和處境來說,能有陳氏這樣的人家願意青眼相加,本身就是一種看重和提攜了——字寫得好,只是基礎,言談舉止自有風度,再加上給人留下了至誠君子的深刻印象,這才有了這次機會。
這年代的人,尤其是讀書人,要出仕,其實可選的路子不多。
參加考試,搏得太守青眼,直接青雲直上,當然是最好的。像周昂的父親當年那樣,從縣吏做起,徐圖後計,也是極好的一條路。
但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前面這兩條路,都不大好走。
剩下的一條路,就是依附於大戶人家,尤其是陳氏這樣世代官宦的人家,認認真真老老實實待上幾年,指不定哪天機會來了,或是他家年輕一代要出仕,可以隨了去,做個文吏,或是從主家討來一封薦書,別說縣吏,郡吏也盡可做得!
而攀不上陳氏這等門第的,就追隨某個有錢的人家,給人家管管賬、做個西席教孩子讀書,等等,也是逼不得已時的出路了。
但有一點,一旦你投奔了某戶人家,你身上將這輩子都一直背着人家的烙印。
你將來若是不做官便罷,沒人計較你,身上背着某大戶人家的印記,說不得大家還要敬你三分,但若是做官,這份履歷,可就是真的要帶一輩子了。
將來考評、升遷,要考察你這個人,打開你的履歷,第一段里的話,將會有七八成的可能直接決定上官對你的態度——
「少為郡吏」、「少為縣吏」、「侍母至孝,舉孝廉」、「為茂才」、「為陳氏傭,屬文字,時人贊之」。
諸如此類。
簡單幾個字,就可以在掌握你升遷調度的官員那裏,雕刻出你的形象。
周昂不是什麼「少負大志」的人,也談不上什麼自命清高,甚至他現在也並沒有什麼將來一定要做官的仕途謀劃,按說他可以不必在意這些,但偏偏,作為一個從現代社會穿越而來的人,他心裏又特別不願意被打上「陳氏私人」的標籤。
更何況,他覺得自己現在怎麼也算是修仙人士了。
於是,他婉拒,但表示可以短期幫幫忙。
但這顯然不是對方想要的。
於是那管家思付片刻,嘆了口氣,道:「也罷!少兄人中龍鳳,另有志向也是常理。如此,豈敢叫少兄為難?」
頓了頓,他又笑着道:「只是,方才在下就說了,此事純屬不情之請,卻是與方才的第一件事不相干的。少兄以後盡可以繼續抄寫經文,我們府上,將都按八十文一份,與少兄潤筆。」
周昂聞言笑笑,道:「多謝了!只是……接下來在下怕是連經也抄不得了。」
那管家聞言愕然,道:「何至於此!」
周昂不得已解釋道:「我本是要繼續抄下去的,但家母昨日教導我說,當專心讀書,不應該因為一點浮利,而遮了眼睛。是以……還望見諒!」
那管家聞言先是一愣,想了想,卻又點頭,「在下明白了。」
在這個時代而言,父母親的話,份量本就是極重的,一般只要是搬出雙親的話來,外人是絕對不好再說什麼的。更何況,從讀書人的角度來講,周蔡氏的這番話,絕對是正理,不容辯駁。
於是,那管家也就只能是嘆了口氣,表示很惋惜再也得不到抄寫如此工整、字體如此飄逸灑脫的經文了。
隨後,他也不再多說,乾脆利落地給周昂直接寫了兩張小票。
一份現結經文五份,計四百文。
另外一份補結經文二十份,計六百文。
倒是整整一貫錢。
寫了票憑,他還親自起身,陪周昂過去西廂的賬房那裏結了整整一貫錢,隨後又親自送他出了小院,這才要回去。
周昂已經走出去幾步,卻又停下,轉身問:「忽然想起一件事,要請教閣下。」
那管家本要轉身,聞言立時站住,道:「請說。」
周昂道:「貴府有幾位西席?」
那管家聞言道:「我們府上只有一位西席,便是陳靖陳立山先生。在下方才所說竹陂先生,正是他的雅號。」
周昂恍然大悟,忙問:「他生病了?」
那管家道:「據說是,昨日是他府上的少爺親自過來告的假,想來不假。」
周昂聞言點點頭,卻沒有再多問什麼,道了謝之後出門,反倒找門子打聽了一下,問清了他的住址,這才到崇光坊去,找到一間鋪子,買了一盒果脯、一盒點心,拎了,按照那門子的指點,去到宏泰坊,輾轉找到了陳靖的家門。
過去敲了門,停了好一陣子,門才打開半扇,一個老僕探頭出來,橫眉立眼,很不高興的樣子,「找誰?」
周昂愣了一下。
陳靖家裏有奴僕並不出奇,出奇的是,以此前幾次所見陳靖的人品性格,他家的奴僕竟是如此的姿態。
不過周昂還是笑了笑,道:「這裏是竹陂先生的家吧?」
「不錯,你是誰?」
「在下周昂,聽說陳世伯身體有恙,特意過來探望。」
那人上下打量周昂兩眼,不知怎麼,周昂覺得他一舉一動間,有些獐頭鼠目似的——他道:「好意多謝了!但我家主人抱病在榻,不便見外客。請回吧!」
話說完,他立刻就要關門。
恰在這時,屋裏忽然有個聲音說:「是我周昂世侄嗎?快請進來!」
聽到這話,周昂一把撐住了尚未關起的門扇。
那老奴遲疑了一下,又看了周昂一眼,似乎是見他只是個文弱書生,最終還是鬆開手,打開了大門,道:「那請進吧!」
周昂帶着些微狐疑,邁步進了大門。
但剛一進去,他直覺上忽然就覺得有些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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