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從四周擠壓過來。
羅克感覺自己像是在這片漆黑的、泥漿一般的液體中不斷下沉,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夢裏,他努力想掙扎,但身體卻仿佛僵硬的木偶。
巨大的恐懼感攥住了心臟。
被死寂淹沒的感官放大了對它的捕捉,它跳動的,衝擊血管的聲音清晰而沉重。
劇烈的頭痛如期而至!
悉悉索索,沮喪的、驚恐的、興奮的、痴迷的、癲狂的,乃至絕望的低語,不知何時響在他耳邊。
怦怦
怦怦
莫名的呢喃之中,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快到不堪重荷產生了瀕死的痛感!
而他的意識也仿佛受到某種力量的影響,不管他如何努力,仍然定定直視前方粘稠的黑暗。
「看着」它開始扭曲,泛起漣漪。
「看着」那漣漪分開,一隻皮膚蒼白、皸裂的手臂伸出,按住他左肩……不,那不是普通的皸裂……
那些是……嘴巴!
被絲線縫住的嘴巴!
吱——
在看清的剎那,耳邊的低語陡然變成指甲刮過玻璃一樣的刺耳顫鳴,像是一根根錐子在鑽進大腦。
他感覺到大腦在膨脹,像是一支無形針筒在往裏面不斷打氣,一切都在鼓脹,凸起。
眼睛……
好痛!
「啊!」
漆黑的夢境破碎。
沉悶的小房間裏,羅克驚叫醒來,殘留的恐懼還在主宰着他的心跳,冷汗洶湧而下,濕透了背心和床單。
隨着從夢中醒來,蒼白手臂和它之後的影子帶來的壓迫感也已褪去,羅克驚魂不定地掃視着四周。
入目的是一間狹小的臥房,同時還充當客廳、廚房和衣櫃,一方小桌擺在距離門扉不遠的地方,上面是各種日常隨手用的雜物和鍋碗瓢盆。它旁邊靠牆的部位便是一張伸縮衣架,幾件單薄的充滿塑料質感的衣服掛在那兒搖搖晃晃,另一邊則是流理台,昨晚沒洗的餐盤堆在碗槽里。
典型的單身公寓模樣。
羅克回頭看了眼窗外,深夜不眠的城市還在釋放絢麗的霓虹,光怪陸離的色彩淡淡地漫入進來,他有些不適地眯了下酸脹的眼睛,隨後踉蹌爬下床。
公寓不大,卻也有獨立的衛生間,羅克擰開水龍頭,掬起冰涼的水胡亂潑在臉上頭上,涼爽的水流刺激得他還殘留刺痛的大腦回復了些許清明,半長的頭髮被打濕垂落,遮在眼前,他看着劉海影影綽綽的縫隙後,鏡子中同樣陰沉望來的自己。
嗓音干啞開口道:「柯塔娜!」
「在。」鏡子泛起淡淡的熒光,幾縷簡潔的線條勾勒成一副觸屏操作界面,還有一個虛幻的美麗身影,她關切地看着他:「羅克,你又做噩夢了。」
羅克沒有理會她的關切,神情疲倦地問道:「這是第幾次?」
柯塔娜依舊錶情溫柔:「第5次。」
第5次……
呵!
總共也就才穿越過來7天而已!
羅克苦笑。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穿越,穿越前根本沒有任何異常,他像往日一樣上班、下班、吃飯、玩遊戲,然後等待第二天的周末約朋友一起出去浪,波瀾不興的普通生活。
剛穿越到這間陌生的房子,這座陌生的城市的時候,他也驚慌擔憂甚至期待過,自己是不是像某些小說里寫的那樣,成為某個幕後黑手的棋子,可是很快他就再沒精力去考慮那些東西——那段古怪的夢境糾纏上了他!
那粘稠濕滑的黑暗。
那長滿嘴巴的蒼白手臂。
剛試圖回想夢境裏的畫面,羅克額角便猛地一抽,不自禁地握緊拳頭。
痛感又出現了。
柯塔娜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又在鏡子屏幕上貼出幾張圖表:「這是你5次做噩夢時的身體監測報告,在噩夢期間,你的心率曲線出現極大的振幅波動,長期下去恐怕會影響你的心臟健康。羅克,我還是建議把這些報告上傳賽博空間,並為你預約醫生進行線上諮詢。」
說着,圖表下方出現一家醫院的標誌,羅克喘息着掃了一眼,那標誌旁還有一行小字「收費項目」。
他表情有些無奈。
「柯塔娜」是人工智能管家,屬於羅克穿越的身體原主所有,它原本叫「靜妍」,原主還為它設置了更親昵的稱呼——「老婆」
羅克穿越來的第二天就把那噁心的暱稱刪掉,名字也改成自己玩過的一款遊戲裏ai的名字,以提醒自己:別做夢了,她是假貨!
「不用!」
拒絕着,從衛生間出來,羅克接了杯水。
柯塔娜也自鏡子中走出,天花板垂下的探頭投影出淡淡光幕,在空氣中勾勒出她窈窕的曲線,隨着探頭沿遍佈天花板的軌道滑動,柯塔娜得以緊緊跟在他身後。
「也許你應該考慮看一下心理醫生,我剛剛搜索到2個街區外,一家心理診所正在進行活動折扣……」
「不需要,我的心理很正常。」
柯塔娜無縫跳到下一條建議:「或者,你可以考慮接受神經改造,這能讓你永遠不再做夢,賽格公司最近推出了一款新型神經改造技術……」
「柯塔娜!」
羅克有些煩躁地打斷她的話,「我說過了,不!需!要!」
無論如何,她也只是一款商品而已,廠家生產她之初,就為她設計了無孔不入的植入機制。
但這個世界的人工智能確實非常強大,幾與真人沒有差別,察覺到羅克的不耐煩,柯塔娜充滿歉意地蹲下身,幾乎看不出虛幻的身影輕輕趴在他膝間,溫柔道:「對不起,羅克,我只是擔心你的健康,你是我唯一的依靠,我真的害怕你出現什麼事情。」
說着,她眼裏隱隱泛出了淚光,仰頭深情凝視他的模樣就像一隻惹人憐愛的小寵物。
一口水還沒咽下的羅克無語。
這個連通所謂賽博空間的人工智能,有着強大的情感組件和判斷機能,可以根據主人當前的情感狀況,迅速組合出對應的安撫策略。
可即便知道這一點,面對那雙天藍色的,好像驚恐小獸一般的眼神,羅克仍舊很難再發脾氣。
「抱歉。」他嘆口氣,「柯塔娜,我只是有些焦慮,噩夢讓我精神狀態不太好,所以暫時不要再向我推銷任何商品,好嗎?」
「嗯!」柯塔娜破涕為笑,旋即表情清純中帶着嫵媚,羞澀地輕咬下唇。
衣領輕輕劃開,她暗示地眨眨眼睛:「那,想不想玩點特別的遊戲,舒緩一下心情?」
那掀開的衣領,隱隱又浮現「收費服務」的按鈕。
「…………」
對不起,我不想!
羅克面無表情。
……
打發柯塔娜去待機,像往常一樣噩夢之後再難入睡的羅克,坐在椅子上褪下上衣。
就着窗外漫入的霓虹燈光,他看到自己左邊肩頭,一片又一片淤青掌印!
「只是噩夢而已,為什麼會這樣?」
迷茫充斥腦海,羅克伸手摸上那些指痕,它們絕不可能是他睡夢中無意識自己捏出來的,因為在那些青紫的掌紋指印之中,還有許多嘴唇一般的淤傷!
公寓裏的溫度很舒適,羅克卻只感覺一陣陣寒意。
那是對未知的恐懼!
這種恐懼感隨着噩夢一天天延續,隨着淤傷越來越多,逐漸成為壓在他心頭沉甸甸的巨石。
「……再看看記憶吧。」他按捺住心底的隱憂,想着,「這種古怪的狀況肯定和原主有關,必須找到原因,想辦法解決它!「
羅克閉上眼,開始繼續過去幾天的回想。
不知原主遭遇了什麼,他繼承的記憶不是太完整,像是受潮而且剪切凌亂的膠捲。他能回想很多畫面,卻大多數都缺少清晰有條理的發展結構和時間線,畫面之間跳躍而零碎,甚至許多本身都模糊不清,像是陽光暴曬過的照片,原有的色彩都被剝去,只剩一團污濁的灰白。
從穿越過來開始,他沒有邁出房間一步,一直在整理它們。
最初是為了融入這個世界——這個有人工智能、賽博空間,還有窗外如同科幻電影般的都市的世界。
前世成長的經歷讓他明白,科技越是發達的社會,身份的管理越是嚴格,行為習慣帶來的個人透明度也越高。
羅克不想自己因為不熟悉原主,而導致行為異常惹來麻煩,進而在別人的探尋中露出更多破綻,最終很可能影響到自己的生存。
為此,穿越至今他從未登入過原主身份註冊的賽博空間——他沒辦法確定那個能讓人意識遨遊數字網絡的神奇地方,是否會暴露他的問題。
而現在,噩夢靈異事件是比融入世界更具說服的動力!
「但是,能串連起來的記憶太少了……」不知過了多久,羅克睜開眼,揉了揉有些酸脹的太陽穴,沉思着:「到目前最慶幸的,是原主的名字和我一樣,這樣一來,至少我不用去適應一個新的名字。還有就是暫時梳理清楚了他的社會關係,一個十多歲便離家闖蕩,被現實打擊開始走上歪門邪道的年輕人。沒有固定的工作場合,代表沒有太多深入的人際往來。不過還是有幾個朋友,比較麻煩!」
「平常進行最多的工作是接賞金任務,也接些打聽消息和找人的活。因為混跡灰色地帶,所以消息比較靈通。」
「會格鬥和槍械,這方面的記憶最完整……畢竟從記憶中看,這個城市不是那麼和平和安全,何況在灰色地帶混飯吃。」
「但沒有解決噩夢的問題,最近有一段記憶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除了我穿越過來的那天到現在,能夠回憶起的最近的事情,大概是上個月月底。從那之後到我穿越過來,至少有一周的記憶空白……完全空白,什麼都沒有,就像原來的羅克整整睡了一周,沒有吃飯、喝水,甚至沒有做夢……這怎麼可能?」
羅克手指用力按壓太陽穴,眉頭緊鎖。
當然,他也不是只有死磕着「回想」這一路可走。
一段記憶跳躍在他腦海。
那是他能回憶起的,距離一周記憶空白最近的事情,也是過去7天以來,每次他試圖尋找原主的記憶時,最先跳出來的畫面。它就像一段老舊的影片,昏黃、暗淡,浮滿了噪點與波紋。記憶中的「他」在一家酒吧,電子樂的旋律朦朧而悠遠,某種奇特的效用使「他」眼中的一切都保持在高曝光狀態,以至於「他」手邊球型杯里的威士忌都釋放出一圈一圈琥珀般的色澤,那明亮視野甚至能看到吧枱紅木漆表面擦不掉的劃痕,看到它接待過的客人、經歷過的時光。
「羅,這是天賜給我們的機會,你和她接觸過,這件事只有我們知道,這是天賜的機會你明白嗎?只要找到她,我們就能拿到10000信用點,10000!」
一個聲音在「他」身後說着,「他」沒有回頭,但即便隔着記憶,羅克也能感覺到「他」的動搖。
那個聲音還在繼續遊說:「有了這些錢,你就可以離開你那間該死的棺材公寓,離開這條該死的不夜街,過上你一直想要的生活……」
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晃,那些搖曳的電光紫和粉紅,那些與音樂一同搖搖欲墜得醉醺醺的人們,還有「他」!
「……好,我會去找她……」
視野越發朦朧,仿佛蒙上水汽,「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聲音顫抖:「我會去找她,波特!」
「波特!」
跟隨記憶,羅克喃喃念出這個名字。
腦袋裏一陣陣的鈍痛涌了上來,像是這段記憶觸痛了神經,沒有噩夢中那麼強烈,但卻為記憶中找不到答案的他,指了另一條線索。
過去幾天,他一直在猶豫。
猶豫這麼快接觸原主的社會關係,會不會露餡兒,會不會破壞這段夢幻般的穿越。
但不見好轉的噩夢,還有肩頭幾乎印滿的淤傷告訴羅克。
他不能再遲疑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