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的第一視角,絕對的主角。
周樂看過導演監視器裏面的畫面,他從未成為那裏面的主角。
今天,他是畫面中的主角,鏡頭拉近,他也完整清楚的看到了當時發生的所有事情。
戰場上被炮彈嚇傻了的士兵,老班長救了士兵,自己卻被炮彈的碎片將半個腦袋給削掉,旁邊的大腦殼戰士過來將老班長的屍體挪開,訓斥着剛才傻掉的士兵,並且又一次的救了他,當炮彈在附近爆炸,泥土噴濺將兩個人給覆蓋。
整個畫面短短的兩分多鐘,看得周樂完全是沉浸在其中,一遍,兩遍,反覆的看了六七遍,一直以來他覺得自己的演技還不錯,只是因為沒有機會而已,只要給自己機會上一個角色,保准能夠出彩。
看得次數多了,他自己就將前面內心的想法給否掉,類似這樣的戲份他不是沒自己腦補過,這三年最多的就是戰爭戲和古裝戲的群演,他曾經很多次的腦補劇中的一些角色,如果我來演會如何,有時候能夠看到一些拍戲的畫面,記住人家角色的內容,回到出租屋還對着鏡子表演過,自己覺得還不錯。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什麼驚嚇、什麼恐懼、什麼錯愕、什麼茫然,那些自己覺得不錯的表演,完全是浮於表面,給人的感覺除了誇張就是假,看看模擬場景內的自己,一切都是最真實的反應,現在閉眼回想一下,原來人在極致害怕的時候最自然的反應是這個樣子?原來面對死亡時的真實狀態是這個樣子啊?
真實的畫面,真實的反應,真實的表情,自己看自己,自己跟自己學習。
這一刻,周樂忘卻了什麼愛情戰爭片的事情。
也忽略了面對半個腦袋死屍的負面情緒,忘記了就在不久之前還曾因為近距離的面對面留下嘔吐的身體反應。
以前攢錢去電影學院外面補習班上的表演課裏面講的內容他聽不太懂,此刻有了最真實的一種狀態自我反饋,那些學到的東西也開始慢慢反饋回來,原來恐懼的表現不是瞪大了眼睛做出誇張的表情就是恐懼;原來鮮血滴落在臉上的感覺是那個樣子。
很快周樂發現了這場景體驗回放的厲害之處,除了上帝視角之外,還可以近距離的vr視角,同樣的場景內,可以將畫面推進到回放內的自己身邊,不受到視頻平面效應的影響,可以事件發生地的前後左右所有方向。
真實經歷死亡和殘酷畫面的負面影響,可能是進入場景體驗帶來的身體乏累,在此刻都消散不見,周樂就如同一塊海綿遇到了水一樣,瘋狂的吸收着。
反覆的觀看,反覆的去跟自己記憶里的感覺融合重疊,這不是看影帝的表演去學習,根本就不可能學習到人家的精髓。這是自己跟自己學習,當你置身在環境中去體驗所發生的一切時,很多反應都是真實的,而這真實拿出來去體會去學習去表演,就是最好的演繹方式之一。
沉浸式的學習,足足讓周樂一直學習到午夜時分,意識從系統內抽離出來之後,睏乏的感覺沖襲而至,只是勉強睜開眼睛看了一下手機,便無法抵禦睏乏所帶來的睡意侵襲,直接陷入到沉睡之中。
對於周樂這樣的北漂人士而言,追求夢想是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會去浪費時間,真想要偷懶沒有必要到這裏來偷懶,所以賴床偷懶不去工作這種事幾乎不會發生在北漂人群里,除非是出去拍夜戲或是身體不舒服感冒發燒的,不然一大清早一定會在出租房上下四層的忙碌之中看到他的身影。
孫翔忍着睏乏起來洗漱,他知道隔壁的周樂是不打呼嚕的,出來後看到他的房門關閉也沒有上鎖,想過去敲門呼喊一聲,猶豫了一下放棄了這個想法,只是用手機發了一條信息過去表示昨晚出去跟一個群頭喝酒忽略掉的關懷。
每一年,在這片追夢的土地上,人來人往,很多人都是剛剛有時間去熟悉就面對分別。離開的多數都是追夢的失敗者,大家都不願意去面對這樣的分別,漸漸也就形成了規矩——在北漂的追夢道路上失敗久了放棄了,那就悄悄的離開,如果你獲得了一點成功簽約公司或是有條件換更好的地方住,那拿點錢出來請客跟周遭的一起喝頓酒,大家沾沾你的喜氣。
來了三年,周樂也見慣了分別,同時也見慣了冷漠,習慣了分別也習慣了冷漠,其他的人也是如此,不是真的人心變冷的,是這樣一個殘酷的奮鬥之路,磨滅了所有人九成九的精力,已經再無力去經營其它。
他沒有出現在一大早的洗漱大軍之中,沒人關心,正如他昨天拍戲受傷這件事沒人知道一樣,除了有空閒喝酒會聊一些瑣事之外,這群人都在渴望成功之中期待着休息,稍有空閒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睡覺,曾有人說,給我一張床,我可以睡到地老天荒,如果說這句話真有可能成真,那北漂這群處於底層的小人物們,會有很大概率成為讓這句話成真的人。
周樂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睡過懶覺了,睜開眼睛透過窗簾看到外面的光亮,順勢看到手機上十一點二十的時間,揉了揉眼睛,身子向上撐起來形成靠躺的姿勢,肚子傳來陣陣的飢餓感。
「真的是好久沒有睡這樣的懶覺了。」
帶着一點自嘲的懷念,周樂重新縮進被子裏,蜷縮着身體擺出讓自己最舒服的姿勢,感受着被窩的溫暖,享受着賴床的舒服,十幾分鐘之後,皺着眉頭苦笑着撐起身體,穿上衣服拿着洗臉盆走出房間。
餓啊。
白天的出租房很安靜,能裝下近百人的四層違章建築,白天的時候想要看到十個人都困難。
行李箱滑輪與地面之間的互動關系所產生的聲響,讓蹲在樓梯口刷牙的周樂回頭看了一眼,趕緊站起身,喝水漱口,快步到身後的水房裏將嘴裏的刷牙水吐掉,用毛巾擦拭了一下嘴角的牙膏沫。
「我幫你。」
瘦弱的身影,一個大皮箱和一個搭在皮箱上的大皮包,周樂認識她,來了一年半的北漂女孩,叫鄭悅,曾經也一起去幾個劇組當過群演,不是很熟,平日裏若是見面也就是點下頭算是打招呼,
「哦,謝謝。」
女孩的笑容很好看,還有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周樂將大皮箱拉過來,拎起來幫着她拿下樓梯,那個大皮包她則堅持自己拿。
從三樓到一樓,雙方都沒有說話,規矩大家都知道,真要是有了好出路搬離這裏,就算是心疼那點酒錢,也會因為一點點驕傲的炫耀而去將這請客的規矩延續下去。
獨自離開,只有一種解釋,一種誰看到了都不會去問的解釋。
門口,鄭悅停下了腳步:「就送到這吧。」
「好。」周樂將行李箱放好,他能做的不多,最後時刻,一個飽含祝福的笑容。
鄭悅重新將皮包放在了行李箱上,打開,從裏面拿出來一本書:「送給你,希望有一天能夠在電視上看到你。」
「謝謝!」周樂鄭重其事的接過書,與其說這是禮物,不如說是一種宣洩和寄託,我走了,我看不到自己有那一天了,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看到你成功。
轉身要走的鄭悅,猶豫了一下,張開雙臂:「再見。」
周樂也笑了,張開雙臂:「再見。」
擁抱很緊,彼此之間從沒有過任何的肢體接觸,在此刻,沒有任何雜念,只是一個擁抱。
甩頭就走,拽着行李箱的腳步飛快,很瀟灑的抬起一隻手,背對着周樂揮手再見。
在這一刻,周樂覺得時間靜止了,他很清楚的看到了空中有晶瑩剔透的淚珠,緩緩,緩緩,摔落在地上,那只有電影畫面里才會出現的啪嗒淚珠摔碎的畫面,此時此刻看得如此清晰。
摔碎的,是追逐過無怨無悔的夢想。
周樂懂鄭悅,淚水可以在上車之後盡情揮灑,卻不會與任何人分享,放棄了,任何原因都不可以解釋給自己。
只有一句話送給自己:「我追過了,我會永遠記得在追夢的年紀,曾經有一段有淚水有遺憾但想起來會笑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