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去衙署做事了?」
「只是查閱文件,倒也不曾指點公事。」
返回宮中,宮婢們老老實實地跑去「桃花姬」那裏匯報工作,陳國小青蛇現在情緒狀態有點問題,總之就是懷孕之後,智商直接減半減半再減半,慘到不行。
懷孕降智這種事情的確有,但媯蓁比較特殊,她受到的教育,原本就和普通女子大不相同,進而形成了十分詭異的反差。
「桃花姬」微微頷首,然後抬頭看着路室正中端坐的美旦,「夫人放心,媯蓁雖有玩心,卻從不胡鬧。」
「我不曾擔心。」
旦淡然自若地笑了笑,對媯夭說道,「阿解行事,從來都是深思熟慮,鮮有錯漏。既然小青為阿解公務佐助,自是看重小青才能。能得阿解信任之人,不論親疏男女老幼,我皆放心。」
話是這麼說,但實際上是不是真的放心,那都是後話。
不過旦的態度,讓「桃花姬」鬆了口氣。
撫摸着圓滾滾的肚子,自己也快要生了,老家陳國的人,都想着讓她所有表態。
可惜媯夭不傻,事涉大師,陳國人自己怎麼不出來試探丈夫態度?讓她一個女子,還是個未婚懷孕的女子去折騰,真是……無恥啊。
微微頷首,沖旦行了一禮,媯夭也沒有再去多想,專心地繡花。
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都不需要去考慮。
李解在淮中城的後宮,在媯夭看來有一個好,都是聰明女人,沒必要在雞毛蒜皮上爭個你死我活。
跟李解這個莽夫睡久了,自然知曉這頭禽獸完全就是拔鳥無情的渣滓,於是反而越發能襯托出旦的地位絕無可能動搖。
夫人就是夫人,更何況旦的「夫人」頭銜,還並非來源於什麼淮水伯江陰子,而是先王勾陳的封賞。
含金量相當的高。
若論權力,陰鄉夫人自己就能組織陰鄉衛隊,只是沒有必要。
陰鄉夫人就算不組織陰鄉衛隊,丘北女營中的隊長級人物,也大多聽她的號令,再加上女嬙是她鐵杆盟友,又有「白羽氏」白姬「陪嫁」而來的親隨之眾,自上而下的人力資源,陰鄉夫人都是不缺的。
從諸侯貴種的角度去看,陰鄉夫人旦,就是「沐猴而冠」,是土鱉鄉下人過家家。
但只要從江陰邑的奇葩體制內部出發,那就是另外一個畫風。
你夫人……還是你夫人!
正宮大老婆,可不是靠賣賣萌秀個甜甜的微笑,就能讓一眾驚才絕艷女子服服帖帖的。
沒有相應的實力,誰當你是個人物?
諸多次夫人動不動就是貴女公主的,娘家勢力沒一個矬的,哪怕是蓼城小夏姬,那也是蓼城夏氏女子,也就是碰上李解這條惡狗,換成楚國外出打拼的縣公、大夫,蓼城夏氏你能不巴結?
地頭蛇只要玩個「非暴力不合作」,就足夠讓你噁心到渾身難受。
李解是強人崛起,暴力超絕,又有自我更新的內部血液,對於淮水列弱中的傳統人才,這才可以大膽地摁在地上摩擦。
因為有你沒你都一樣,最多飯吃起來可能有點夾生,但照樣能吃飽肚子。
媯夭鬆了口氣,端坐正中的陰鄉夫人旦,內心中何嘗不也是輕輕一嘆?
她不過是浣紗女出身,只是機緣巧合撿了個男人回家想要支撐門戶,誰能想到會有今天?
即便是沒日沒夜都在學習,旦還是小心翼翼,生恐出什麼差錯。
她知道丈夫無所謂她的小心謹慎,也知道丈夫希望她過得輕鬆快活一些,但李解越是如此,她便是心理壓力更大。
低出身帶來的自卑感,想要讓旦和李解一樣輕鬆無視,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呼……」
輕輕地吐了口氣,旦環視四周,宮牆並不算華麗,但是規格極大,跟江陰邑的「老宅」,大不相同。
沒由來地,旦有點想念白沙村的「大榭」,那時候過着小日子,倒也快活,「百沙」之人,也多有尊敬。
到了這裏,尊敬的人更多了,可卻沒有了之前的灑脫、平和。
「可要衝一杯果蜜?」
一旁女嬙見旦眉眼之間一閃而過的焦慮,大概也猜到了旦的複雜心理。
同樣是浣紗女,嬙和旦有着極大的區別,她取名為「嬙」,本身就是因為當初家庭對她的期望,就是入宮服侍君主。
只是父親在越國的內鬥中受到了牽連,不得已之下,通過舊年的關係,遷徙到了姑蘇以北。
最開始,是想着以待時機,能入姑蘇王宮是最好的。
可惜先王老邁,對女色完全不感興趣,這個念頭,也就斷絕。
再者,出入姑蘇的機緣,原本嬙就沒有,最好的出路,如無意外,也不過是找個良人出嫁。
只可惜雲亭、芙蓉的良人,未必看得上她這個越國女子,當然就算看上了,有錢的闊佬也沒幾個。
綜合一對比,反倒是成了「一族之長」的李解有點搞頭,再者,還是小夥伴的老公,知根知底比較靠譜。
最重要的是,聘禮的確給得足。
和旦不一樣,給李解做妾,嬙是真的沒啥壓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老公都支持。
到後來連訓練女兵的重要事業,都能直接交代在她手中,這種成就感,絕非是在後宮之中爭寵能夠享受到的。
旦的苦惱、擔憂、焦慮,嬙是一概沒有!
不過嬙同樣很清楚,她的自由自在,是和旦的焦慮綁定在一起的。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所以看出來旦內心存在焦慮之後,嬙便用自己的方法來安慰舒緩。
蜂蜜調製的果醬,放了干香櫞片之後沖泡,口感非常好,很容易就能放鬆一下心情。
長長的調羹在杯中攪合着,一邊攪合,嬙一邊看着仿佛鎮定自若,實則患得患失的旦。
「聽阿解說,晉國適齡女嬰很多,到時候讓魏氏幫忙尋個韓梅梅。」
原本有點「發呆」的旦,掩嘴笑出了聲,剜了一眼女嬙:「哪有什麼韓梅梅。」
「雷降生之後,阿解便這般說,難道忘了,阿解『受命於天』?」
「受命於天……」
再次聽到這話,感受更是不同。
想當初,在白沙村時,哪裏能想到會有今天的生活。
偏偏最初的最初,自己丈夫就是這樣瞎嚷嚷的。
姑蘇王畿的人看到聽到之後,只當是粗鄙野人在胡言亂語。
現在再回過頭去看,一陣陣毛骨悚然、背皮發麻。
「嗯。」
點了點頭,接過嬙遞來的果蜜水,喝了一口,心情也好了不少。
那種不可對外人說的焦慮,似乎也漸漸地淡去。
「阿解既然『受命於天』,他說的,便是天理。」
女嬙握住了旦的另外一隻手,大大的眼睛湊近了,用鼓勵的眼神看着旦,「阿解讓旦放心,那就放心;阿解讓旦無需多想,那就無需多想。白沙也好,陰鄉也罷,還是說到了這淮中城,誰也改變不了,李解是你的丈夫,你是李解的夫人!」
「……」
愣了一下,旦瞪圓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女嬙,片刻,她將手中的果蜜水放下,抬手在女嬙的臉上揉了揉,捏着嬙的臉頰,「你怎敢直呼丈夫之名?該打。」
兩個曾經的浣紗「工友」,頓時笑嘻嘻地樂不可支起來,周遭女子見狀,都是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有些跟從自家女良人入了李解後宮的宮婢們,心中只當南蠻女子果然粗鄙無禮,然而陳國公主媯夭,卻是妙目閃爍,心中暗自羨慕:夫君行事,還真是不同常人。
旦和嬙嬉笑了一會兒,害怕傷了「胎氣」,旦便說道:「你好好養胎,不要胡鬧。」
在桌上撿了一枚蜜餞丟在嘴中,嬙很是愜意地看着帷幔門帘遮蔽的門口:「我本越國小女子,如此生活,甚好、甚好……」
嬙便學着捧劍門客那般,手指輕彈湯匙,正要輕聲和歌,卻聽外頭腳步聲沉重有力,頓時輕呼一聲:「阿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