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門紅夷大炮被拉了出來,半年時間裏,楊大眼手下的炮隊又多了六門十二磅炮。
陽光下,淡金色的青銅炮管散發着耀眼的光芒,隨着楊大眼的口令,炮手們有條不紊地裝彈校正角度,在朔方部的荒野里,這些炮手們在高進不計成本的彈藥餵養下,打出了近萬兩的彈藥。
這時候重新回撤形成密集防線的步兵營和中壘營的士兵們在軍官們的吼叫聲里穩住了心神,這時候前方在土蠻部的怯薛軍驅趕下的韃子大軍正向潮水般朝他們湧來。
不向前沖者死,當卜失兔這個土蠻部大汗領着最精銳的怯薛軍發動衝鋒時,前方戰場上的土蠻部各路台吉們只能領着部中勇士奮力朝前湧向朔方軍重新蝟集的軍陣,因為如果他們後退就先回被怯薛軍斬殺。
高進身邊,素囊已經能看到遠處那排山倒海一般沖向他們的土蠻部大軍,臉色有些發白,說到底他從小出身高貴,被他的祖母三娘子太過寵溺,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大戰,眼下土蠻部幾乎拿出了全部本錢來沖陣,他終究是心裏生出畏懼。
兩翼的兵馬糾纏,土蠻部用剩下三倍於己方的兵力硬沖,換了普通的大明邊軍,早就不戰自潰。哪怕是朔方軍里,如今結成戰陣抵擋在最前方的步兵營和中壘營也隱隱有些動搖,實在是前方近萬騎兵如同浩蕩的大潮般衝擊而至的聲勢太過駭人。
「都給老子穩住,大都護讓咱們吃飽穿暖,月月能拿足餉銀,眼下便是咱們給大都護賣命的時候了!」
前線的軍官里,那些浙兵子弟出身的大吼了起來,他們並不像最早跟隨高進的那些家丁出身的老軍官那般自信,可是他們從小受到的父輩們的薰陶,讓他們知道這個時候誰若是有負大都護,就是死了也沒臉去見祖輩。
就在這時候,步兵營和中壘營里那些咬牙死命盯着前方已經席捲而至的土黃色大浪時,他們聽到了震耳欲聾的滾滾雷聲,隨後便有見過世面的軍官意識到,這是大炮的聲音。
來投奔高進的浙兵子弟里,不乏武家子弟出身,讀過紀效新書,知道戚爺爺兵法的,可是在他們的固有思維里,和韃子交戰,必然是以車營列在外圍,先以火器火炮摧敵,最後再短兵相接。
可是這一仗,沒有車營在外圍環繞做屏障,也沒有火炮,只是射聲營打了兩輪齊射後便是短兵相接直到韃子不顧一切發動了全軍衝鋒。
當十二門紅夷大炮的齊射,在衝來的土蠻部大軍里,瞬息間犁出了十二道血肉模糊的長長通道,親自面對這可怕炮彈洗地的土蠻部騎兵們被嚇得當場崩潰,受驚的戰馬也四處亂竄,可是他們已經被徹底裹挾着向前衝鋒,貿然轉向就是被後方衝上的己方同伴撞落馬下。
卜失兔同樣聽到了那輪轟鳴的炮聲,可是這個時候怎麼能夠放棄衝鋒,他只是更加瘋狂地怒吼着,讓手下的怯薛軍驅趕着前方的騎兵們繼續向前,朔方軍這般猛烈的炮火又能打出幾輪,只要勇士們衝垮那些列陣的步軍,朔方軍的炮火便沒用了。
「紅夷大炮,清膛,復位,裝彈!」
「虎蹲炮,給我打一輪齊射!」
楊大眼大吼着,他的炮營可不止十二門紅夷大炮,要知道在擁有這些大寶貝之前,他最喜歡的可是虎蹲炮,而這也是朔方軍里裝備最多的火炮。
五十門新鑄的虎蹲炮,同時點燃了引線,接着便是密集的轟隆隆的炮響聲,五十發霰彈跨越了前方的步兵營和中壘營,砸在了堪堪衝到了不到五十步距離的土蠻部騎兵頭上。
爆裂開來的霰彈,無數鉛子和細密的鐵珠好似凌空下起了鐵雨,寬約百步距離的陣線上,數百土蠻部騎兵嚎叫着和胯下的戰馬摔落在地,幾乎是瞬間那原本奔騰而來的騎兵浪潮就像拍打在了無形的礁石上粉身碎骨,只剩下了無用的水花。
那些原本還在鼓舞着士氣的軍官們呆愣愣地看着這幕悽慘景象,大腦里一片空白,雖說他們都知道炮營,可是誰能想到炮營的火力居然這般兇猛,儘管這時候那些土蠻部的騎兵依舊越過了前方那些倒下的人馬屍首,但是再沒有了那股鐵騎錚錚的氣勢。
「朔方,威武!」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響起,隨着高進拔刀高呼,一直都在按捺的朔方鐵騎們在馬上歡呼起來,然後步兵營、中壘營和射聲營的士兵們也歡呼起來,一時間壓過了十二門紅夷大炮的第二輪齊射。
越過了屍山血海,衝殺到了朔方軍步兵陣線前的幾百土蠻部騎兵氣勢已經徹底被奪,他們的耳朵轟鳴着,然後茫然地看着舉盾前沖的朔方軍士兵,接着就被那一杆杆刺出的長槍搠下馬,有勇士驅動戰馬揮舞刀槍,試圖衝散這些包裹在盔甲下的朔方軍士兵。
但是這個時候,朔方軍步兵營和中壘營的士氣已經高昂至極,當騎兵失去了他們的衝擊力,遇到無畏的步兵時,他們便成了馬上的活靶子。
素囊這時候原本發白的臉上滿是潮紅,這個時候他這個大台吉比起邊上的查乾巴拉也好不到哪裏去,大明的火器對他們來說,一直都只是唬人的玩意,可是這回他們真的被朔方軍那兇猛的炮火嚇到了。
當五十門虎蹲炮第二輪齊射後的霰彈落在後續衝來的土蠻部騎兵頭上時,即便是在後方揮刀督戰的卜失兔都失去了帶領怯薛軍衝殺的勇氣,他知道朔方軍的炮火雖然兇猛,但是間隔的時間足夠他領着勇士們衝殺到那些朔方軍的甲士跟前,可長生天能庇佑他不被朔方軍的炮火打中嗎?
朔方軍中,令旗揮舞,越騎營和屯騎營的騎兵如同離弦之箭般從兩翼洶湧而出,然後殺向了前方膽氣已喪的土蠻部騎兵。
隨着己方的騎兵出陣,步兵營和中壘營的士兵們再次回撤陣線,然後那些滿臉是血的年輕軍官們羨慕地看着越騎營和屯騎營的同袍們盤弓揮刀,像是烏雲壓頂般蓋向前方士氣全無的土蠻部騎兵。
「白馬騎,全軍上馬,隨大都護出陣。」
持旗的張崇古這時候騎馬繞着始終沒有上馬,而是盤坐在地的白馬騎軍前大聲高呼起來,然後隨着甲葉碰撞聲,一個個面色狂熱的全甲騎士們像是黑色的鐵潮起伏,然後翻身上馬。
這時候戰場上,數千土蠻部的騎兵被越騎營和屯騎營硬生生地打崩了,那些失去勇氣的土蠻部各路台吉們帶兵瘋狂地向着兩翼逃竄,讓出了身後的怯薛軍。
肉眼可見的土黃色騎兵大潮遲滯然後崩散,這時候已經提槍上馬的高進回首看向了素囊,查乾巴拉他們幾人,「朔方部的輕騎與你們,給我擊潰兩翼的土蠻部騎兵。」
「是,大都護。」
包括素囊在內的幾人臉上滿是敬畏和狂熱,在見識過了朔方軍這恐怖的戰力後,他們此時都是心悅誠服地跪伏在這位大都護面前,發誓要讓這位大都護見識到他們的忠誠和勇武。
「吹鼓手,擊鼓,發旗語,讓前方都與我讓開。」
高進沒有多看跪在地上,姿態卑微的素囊幾人一眼,睥睨間隨着他的喝聲,聲震四野的戰鼓響徹四野,然後隨着掌旗官在臨時搭建的木台上揮舞巨大的令旗,前方的軍陣如同分開的海水,讓出了寬闊的通道。
「白馬騎,隨我出戰!」
一馬當先間,高進策馬奔出,然後掌旗的張崇古和程沖斗領着近衛們緊隨而出,接着便是千餘白馬騎策動戰馬。
感受那人馬皆披掛鎧甲的具裝甲騎踏動鐵蹄時大地的震動,起身的素囊幾人都是目送着那遠去的白馬鐵騎,心中再沒有半分雜念,這草原上沒有能與這位大都護匹敵的力量,他們將永遠臣服於大都護。
「大都護,威武!」
當高進策馬奔馳在步兵三營讓出的寬闊甬道間,隨着第一個士兵高呼,很快這呼喊聲便壓過了吹鼓手擂動的戰鼓聲。
那些狂熱高呼的軍官和士兵們恨不得自己也能追隨大都護一同出陣,而這時候白馬騎們已經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
戰場上,越騎營和屯騎營隨着中軍的戰鼓聲和揮動的令旗,幾乎是在高進領着白馬騎從裂開的軍陣里洶湧而出時,從左右兩側散了開來,讓出了剛接戰的土蠻部怯薛軍。
遠處觀戰的那木爾看着這一幕,蒼老的臉龐上幾無人色,當朔方軍中兇猛的炮火響起時,他還心存僥倖,他知道大明的火炮犀利,但只要他們的騎兵能一往無前地決絕衝鋒,他們終究能衝垮明軍。
可是當朔方軍的炮火響起後,那位高大都護抓住己方騎兵氣勢被阻遏的片刻戰機,發動兩翼的騎兵徹底打崩了被怯薛軍驅趕的各路台吉的騎兵大部後,這一仗他們就輸了。
卜失兔終究不是真正的大汗,面對朔方軍的炮火,他居然猶豫了,可是這是兵凶戰危的戰場,猶豫就會敗北。
如今那位大都護親自率領白馬騎發動了最兇猛的衝鋒,怯薛軍若是擋不住,他們土蠻部就完了。
「王爺,咱們走吧。」
那木爾身邊,侍衛們心驚膽戰地看着那支在太陽下仿佛神靈的勇士在策馬衝鋒的銀白色鐵騎在接戰後摧枯拉朽地衝垮了怯薛軍,面如土色地大喊起來。
「走,去哪裏,逃回去,瑟瑟發抖地等着這位大都護殺到咱們部落里去嗎?」
那木爾蒼老的臉龐上滿是凶光,他瞪着邊上失去膽氣的侍衛們,拔刀道,「給我把蘇魯錠高舉起來,帶上剩下的人,咱們還有翻盤的機會。」
忠心耿耿的侍衛長看着宛若失心瘋的主子,跪在地上抱住了要上馬的主子,大聲道,「王爺,怯薛軍已經被鑿穿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哪裏還有翻盤的機會,四千怯薛軍幾乎是照面間就被打崩,然後被鑿穿了陣勢,眼下那支氣勢如龍的白馬鐵騎正朝他們所在的蘇魯錠衝殺過來,那最後的兩千勇士根本擋不住的!
被攔腰抱住的那木爾一刀砍在了侍衛長身上,接着將他踢翻在地,「我是俺答汗的孫兒,就是死也要死在戰場上,怎麼能像喪家犬般逃走。」
看着白髮蒼蒼,臉上濺血的那木爾,四周的侍衛們都跪倒在地,原本惶恐的神情復歸於平靜,既然連主子都不怕死,願意死戰到底,他們還有什麼好怕的。
那木爾身邊的侍衛們帶着最後的兩千勇士朝着前方的白馬鐵騎發動了決死般的衝鋒。
打穿了怯薛軍後的高進根本沒有回身衝殺,而是將崩掉的怯薛軍留給了越騎營和屯騎營,他現在只想要留下土蠻部大汗的蘇魯錠。
「我是大汗,給我讓開。」
被高進殺得心膽俱碎的卜失兔幾乎是悽厲地嚎叫着面對前方洶湧衝來的兩千勇士,可是對面洶湧而來的土蠻部勇士們壓根沒有理會這個所謂的大汗,被五路大台吉鼓動起血性的他們看不起這個狼狽地逃回的大汗。
「瘋了,都瘋了。」
不想被迎面而來的自家勇士們碾碎,卜失兔只能領着身邊的侍衛們倉惶地調轉馬頭,然後絕望地看着那追擊而至的殺神。
被那木爾這位土蠻部最後的王者鼓舞起血性和勇氣的兩千所謂勇士直接被高進領着殺紅了眼的白馬騎們直接碾壓而過。
在鋼鐵面前,勇氣毫無意義,血肉之軀只能被人馬皆具裝甲騎的鐵猛獸吞噬殆盡。
「高大都護,我是朝廷欽封的順義王,你不能殺我!」
看着那些呼嘯而去的勇士們被那恐怖的白馬鐵騎碾壓成四散的血肉殘肢,卜失兔在馬上恐懼地大喊起來,這讓那些衝殺到他跟前的白馬鐵騎們避開了,可是隨後他就迎來了朔方大都護的審判。
高進挺矛刺穿了卜失兔的胸膛,接着勒馬後,單臂持矛挑起了這個臨死前兀自喊着,「你不能殺我,我是朝廷欽封的順義王……」的土蠻部大汗。
太陽下,四周被白馬鐵騎們殺散的土蠻部的勇士們看到這所謂的大汗被那位在馬上猶如魔神般的朔方大都護高高挑起,就像是被抽乾了所有的血性和勇氣,打斷了脊梁骨般下馬跪在地上,引頸就戮。
「你……你不能殺……殺……朝廷……」
看着口中滿是血沫,胸膛起伏隨時會斷氣的土蠻部大汗,高進目光冰冷,「朝廷算什麼東西。」
「你……」
卜失兔睜圓了眼睛,隨着高進猛地收矛,這個土蠻部大汗就像破爛的娃娃砸落塵土,死不瞑目。
當高進最後衝殺到那杆代表着土蠻部大汗的蘇魯錠跟前的時候,他看到的是白髮蒼蒼的老韃子腳下是躺在血泊里的侍衛,四周再沒有他人。
「那木爾大台吉?」
「高大都護,那木爾代土蠻部願降……」
既然最後這孤注一擲的豪賭輸了,那木爾這樣的老狐狸那裏又願意真的給卜失兔陪葬,既然這位高大都護認得自己,就該知道自己在土蠻部的威望。
那木爾低着頭呆愣愣地看着那刺入胸膛的長矛,他不解地抬起頭,看着那張在陽光下有些模糊的臉龐,想說什麼,可是喉嚨里鮮血上涌,卻連半個字都問不出來。
高進拔出長矛,再沒有看這個所謂的五路大台吉一眼,他不需要這個老韃子來平衡素囊的勢力,只要他活着,素囊就不敢有反心,若是敢反,那便夷平土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