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到捲起的床幃上,那精美的龍鳳刺繡晃得人眼花。
趙華從沉睡中醒來,想讓宮人把床幃放下,卻身子沉沉,使不出半點力氣。
「娘娘醒了!」
「皇后娘娘醒了!」
似有若無的啜泣聲頓了頓,取而代之的是宮人們慌亂的腳步聲和低呼聲。
她微微閉目,聞着空氣中熟悉的藥香,心中格外平靜,藥比往日又重了幾分,宮裏該是把能用的藥都用上了。
凌亂的腳步聲中,有一個聲音格外沉穩有力。
「華娘,你怎麼樣?」
她聽着那腳步聲停在自己床前,這才睜開眼,望着眼前繡龍黃袍發了會兒怔,才慢慢抬眼,入眼的是英挺而憔悴的男人,眼眶帶着血絲,難掩一臉憂心悲痛,而他的身後跪了數十位宮中佳麗,有位份的該是都來侍疾了。
「皇上,」她低喚一聲,努力將自己的嘴角扯出一個弧度。
「華娘,太醫院那幫廢物最是沒用,聽說有位得道高人有通天徹地之能,我已經着人去尋他了,只要他來了,一定能夠醫好你的病!」蕭晟有些激動地說。
她輕輕搖了搖頭,瑩白得幾近透明的纖纖玉指稍稍動了動,他立刻伸手握住,「華娘——」
趙華輕輕吐了口氣,已經好久沒有這麼舒暢過了,但這具身體已經是油盡燈枯,如今的這點兒精氣神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至於什麼通天徹地之能的得道高人,她是向來不信的。
「皇上,」她努力扯了扯嘴角,望着相伴數十年的丈夫,眼神澄澈通透,「臣妾這具身子先天不全,能夠苟活至今,已經是託了皇上的洪福,如今臣妾命數將盡,便不必強求了,至於那得道高人……」
她喘着氣勉力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如今皇上貴為九五之尊,須得提防有心人讒言禍國……」
趙華劇烈咳嗽着。
「朕曉得了,朕曉得了,朕什麼都依你,華娘莫急,朕這就讓人回來……」蕭晟忙不迭地安撫道。
趙華朝他微微一笑,蕭晟雖算不得多麼英明神武,但在大事上還是拎得清的,只要他能夠聽得進別人的勸諫,不犯糊塗,又何愁天下不太平,百姓不安居樂業?
只是不知北蠻的戰事如何了,她的眼中有着一絲遺憾,到底還是沒有辦法撐到天下一統,四海太平的那一天。
「陛下是要做千古明君的,須得心懷天下子民,時時事事以大局為重,臣妾走之後,依禮從簡薄葬即可,如今國邦初定,百廢待興,切勿勞民傷財……」
「華娘,你別說了……」蕭晟緊緊握住她的手,抖着雙唇想要安慰她,卻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
「臣妾還有幾句話,勞動皇上聽我說完。」她抬了抬手,示意宮人將她扶起來,又喝了幾口濃參湯,努力打起精神。
「華娘,你說,」蕭晟大概也知道這是趙華的最後時刻,儘管不願意接受,但還是強忍着悲痛道。
「臣妾去之後,坤寧宮裏的這些宮人全都放出去,各憑婚嫁,萬勿使人殉葬……」她的目光緩緩從一眾宮人身上掃過,那眼神較之以往多了一絲溫情,少了一絲肅穆。
「娘娘……」
侍立在側的宮人們立刻跪了下去,哭聲隱忍,其聲極哀。
蕭晟的眼圈更紅了,想要勸她寬心養病,卻在她堅持的目光之下,說不出任何話來,只得咬牙點頭。
「還有趙家……陛下萬勿加恩於趙家,子瑜子珏,毫無才幹,尸位素餐,做個閒散的給事中已是恩賞了,保他們一家平安富貴足矣。我那伯父急功近利,剛愎自用,更是不可重用,臣妾去後,陛下可尋個錯處奪權削爵,倒能保全我趙氏一脈,以免禍延家族,咳咳……」
趙華眼前一黑,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華娘,別說了……」蕭晟痛苦不已,他同趙華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是師友。
結髮數十載,後宮佳麗三千,唯有趙華仁德至善,不僅與他志同道合,更是一心一意為他謀劃,從不為自家謀取私利,嚴格管束趙家眾人,甚至屢次請求他對趙家削官去爵,便是在這個時候還不忘請他冷待趙家。
「華娘,你放心,我一定會保全趙氏子孫,重用鴻山一脈。」蕭晟如起誓般說道。
他的話卻讓她打了個激靈,當年她的父親趙齊被家族放逐,在鴻山隱居,一生只收了三個弟子,卻使鴻山一脈名滿天下,除了小師弟年紀尚小之外,另一個師弟文定年如今也是權勢煊赫,身為大梁首輔卻領兵在外抗擊北蠻,她則是後宮之主,因為他們的緣故,鴻山先生趙齊被追尊為大儒,著作學說風靡一時,甚至得以陪祀孔廟。
因為父親的關係,她雖未同趙氏家族脫離關係,但是與趙家的感情淺薄,那兩個弟弟子瑜子珏是家族過繼到父親名下,同她本就疏遠,對她而言,保全他們的性命,讓父親後繼有人便足矣,他們是否飛黃騰達,日子過得如何,同她沒有半點關係。
至於那個伯父,更是當年在家族中陷害父親的元兇,這些年沒少腆着臉同她拉關係,套近乎,她對他簡直是深惡痛絕,如今她快死了,自然也不想讓他今後好過。
但是鴻山一脈就不同了,文定年同她一塊兒長大,小師弟是她父親趙齊從難民堆里撿回來的,趙齊去世時,他年紀尚小,幾乎可以說是她一手將他帶大的,與他們的情分自然不同。
蕭晟提到鴻山,就好比抓住了她的命門,即便是油盡燈枯之際,她也費盡全身精神,絲毫不敢懈怠,「皇上,鴻山一脈除去我之外,不過就只有兩人,文定年如今在北方前線與北蠻交戰,此役關乎我大梁今後百年江山,不可不慎,待北蠻平定之後,陛下便讓他回鴻山養老去吧。」
「華娘這是何意?」蕭晟似乎很不解。
他越是如此,趙華便越加小心應對,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鴻山一脈不過寥寥三人,蒙陛下看重,臣妾忝居後位,文定年暫領丞相之職,但陛下也切不可太過抬舉鴻山,還須得讓天下人知道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讓文定年回鴻山養老,便是陛下對他的恩賜,若他不肯回去,那便留不得了。」
蕭晟猛地抬眼,「皇后,這是何意?鴻山先生是朕的岳父,你是朕的皇后,文相同我更如親兄弟一般……」
「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是先父、文定年,還是臣妾,都是您的子民,您才是天下之主,鴻山一脈雖只得我們師兄弟三人,但始終牢記先父遺訓,以匡扶社稷為己任,若是貪圖財貨權勢,那便不是我鴻山門人,平定北蠻後,我大梁可太平近百年,文定年理當交出權柄,回鴻山教書育人,否則便是鴻山叛徒,陛下自不必憐惜。為帝者,謀的是天下,是萬世,而非一城一池得失,心中所系者是萬民,而非身邊親近之人。陛下當事事以大局為重,萬勿耽於兒女之情。」趙華的聲音冷酷,聽在蕭晟的耳中卻說不出的悅耳動聽。
「知我者,華娘也。」蕭晟難掩激動,緊握住趙華的手。
這麼多年,只有趙華所思所想都同他不謀而合,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說到他的心坎里去,若她去了,還有誰做他的良師諍友,偌大的天下,再也找不到一個能同他說話的人了,他便真成了那孤寡之人。
看着蕭晟的臉色,趙華心頭一松,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此時一旦鬆懈下來,便覺得全身力氣被盡數抽走,身體累到極致,心裏卻說不出的平靜舒坦。
熬了這麼多年,總算是到頭了。
「皇上,」趙華喘着氣,臉色蒼白如紙,眼中卻帶着深情演好最後一齣戲,「臣妾走後,只求陛下以龍體為重,加餐飯,勤添衣,親賢臣,遠小人,權歸於陛下,政歸於中書,必能一統天下,為萬世明君……」
「華娘,華娘……」蕭晟淚流滿面,趙華不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知己,只有她知道他成為萬世明君的理想,只有她肯始終如一地為了他們共同的理想,無怨無悔地付出,就算他們並不曾有過夫妻之實,卻沒有任何人能夠動搖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趙華的臉色一寸一寸的灰敗下去,呼吸越來越輕,今生的一幕一幕從眼前飛快地掠過,最後定格在青山綠水之間,那一日正好的陽光和那一襲青衫。
她的唇角微微上揚,終於解脫了。
「皇后娘娘殯天了——」
喪鐘敲響,後趙華薨於坤寧宮,梁太祖蕭晟痛哭不止,罷朝三日,舉國同悲,太祖親擬諡號孝文至德莊敬皇后,史稱莊敬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