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飲江山 第四篇 伽藍 第十章 來世再為師徒

    趙無安其實並非沒有猜到兇手的動機。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若說行兇者是寺中僧人,那麼原因只怕太過顯而易見。

    蜀地十願僧,一直都是中原佛門的領航者。縱然他們常年閉門不出,縱然久達寺建成不久就接待了瓦蘭國王,成天下名剎,縱然新任蜀地十願僧只是些毛頭小子——這依舊動搖不了蜀地十願僧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佛門亦不例外。請香驅鬼超度做法,哪一樣不得花錢?說着出家人手不經銅銀,但天下間哪有一間寺廟,是不花錢能撐得下去的?空門並非無根之萍,縱使超脫紅塵,也必立足世間,否則,便是無了生存之道。

    唯有蜀地十願僧,孤窮一世,投身於佛法經文間,窮則手持木缽祈求四方供養,達則開壇講經普度天下眾生。在天下人心中,大宋數萬僧尼,再無一人,能比蜀地十願僧,更近菩薩心腸。

    天下眾僧何能心悅誠服?他們何嘗不是憋着一口氣,要與蜀地十願僧論佛辯經,以證自己亦是虔誠之人?

    六位住持就是這樣,承擔着久達寺所有出家人的希望,踏上行途。

    然而在蜀地,發現所謂的蜀地十願僧不再是那十個發下過宏願的老人,而是十個少年時,他們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更甚者,當他們竭盡全力依然辯不過這十個少年,又是作何感想?

    為何我會敗在第一壇,而慈慟卻能連闖七壇?為何慈瓏投身蜀地僧人,身為他的至交好友的慈玄卻不出言阻止?為何我久達寺枉為天下佛門領袖多年,卻連區區蜀地少年的禪機也接不上?

    憎恨、後悔、嫉妒之心,悄然滋長。

    所以,六位住持之中的任何一人殺了慈玄、慈慟,趙無安都不會驚訝。

    讓他驚訝的,是慈洪的眼神。

    那如同求死一般的、修羅鬼眾般的眼神,何以會出現在一個僧人身上?

    趙無安猛然撤回匣中劍意。

    數十柄鳴聲清冽的飛劍在觸到慈洪衣衫的前一刻,剎那間飛散為萬千水珠。慈洪衣衫盡濕。

    趙無安嗓音凝澀道:「慈洪師叔……」

    慈洪睚眥欲裂,大吼一聲,一振手中禪杖,向着趙無安衝殺過來。

    趙無安飛身後退,但已然來不及拉開距離,身陷入慈洪禪杖掀起的疾風之中。慈洪起手皆是殺招,禪杖直朝趙無安當胸戳來,被趙無安側身閃過之後,又舉過頭頂,欲對其當頭劈下。

    趙無安甩出匣中劍氣,臨時阻住慈洪動作,險險地自禪杖之下逃竄出去,腳後跟已經抵到了小院的門檻。

    花苑小得很,池塘就已佔去大半面積,趙無安若是再退,必然離開這個偏院,暴露於他人視野之中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趙無安握緊劍匣的掛繩。直至此刻,他仍然不願不由分說對慈洪出手。

    因為慈洪的眼神實在過於可怖,以至於讓他——這個曾從地獄邊境掙扎而回的人,都感到困惑。

    但若此時退出此地,無異於讓他或慈洪師叔成為眾矢之的,再也無顏在久達寺待下去。

    心意已決,趙無安不退反進,御起全身氣勁凝於頭頂。赤手空拳向着那隻沉重禪杖迎擊上去。

    慈洪眼底神色此刻終於鬆動。先前以池水對敵也就罷了,而今,竟是要以赤手空拳對上精鋼禪杖?

    此子當真不怕死嗎!

    慈洪怒喝一聲,手中禪杖猶如鋒利刀劍,全力劈下!

    趙無安眉眼恬淡。雙掌帶起自身洶湧氣勁,如若七佛如來握起桶中放生錦鯉一般,向着慈洪掌中禪杖合握上去。

    「趙無安你瘋了!你就是個瘋子!」慈洪聲嘶力竭。

    吉祥禪杖纏上萬千氣勁,紫電崩裂已然到了肉眼可見的地步,密集氣勁猶如青蛇般四方游移開去,襲向趙無安頭頂。

    趙無安則逆流而上,全身白衣轟然鼓起,掌中迸濺曙光。

    我以此身為劍,肉身溯雷光。

    砰!

    二者還未相觸,手掌與禪杖間的空氣已然被壓縮到了極致,直至距離逼近至三寸之處,彼此的接近幾乎驟然停止。

    禪杖每下一寸,都猶如以指鑽冰,不僅疼痛難忍,進展更是緩慢。

    慈洪臉色已然灰暗了不少,只是這一杖上頭他可謂是花了畢生橫練功夫,如今是不由分說,都要將這塊鐵錘般的禪杖砸到趙無安頭上去,為此拼得個氣斷身死,也盡無所謂!

    慈洪睚眥欲裂,趙無安臉色則更差。縱然身後有洛神劍匣劍意相助,要想赤手空拳接下這一杖也是困難非凡,而趙無安調動全身氣勁集於掌心,實則已是凝聚在了手掌外三寸出,與操控氣機離體,隔空馭劍,是換湯不換藥,底子裏一個道理。

    只不過而今,並無神劍給他借力,一身內力,等於是直直打到了空中,如果不能將慈洪這一杖徹底彈回去,只怕自身內力便會耗散於空中,短時間內氣力枯竭,再無還手之力。

    天仙宗宗主肖東來因內力枯竭而死正是前車之鑑,而今趙無安又如何敢在與人生死對陣之時貿然用盡全身內力?

    不過是為了問清真相罷了。

    全身內力盡數凝於雙手之外,趙無安艱難問道:「慈洪師叔……為什麼?」

    「為什麼?」慈洪仿佛聽見了一個笑話,怒睜的眼瞳里倒映着趙無安惶惑不安的臉,「你何苦問我為什麼,去問慈玄,去問慈慟,去問濟玄方丈啊!」

    趙無安心中一震:「方丈他……?!」

    慈洪陰陰地一笑,忽然加大力道,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知道你會來這裏的,慈慟一死,以你的能力,一定能順藤摸瓜到這片池塘,我早就等着了。」慈洪的聲音陰沉得不屬於人間,「我一定要殺死你,不是因為你害了別人,而是因為……」

    吉祥禪杖似乎已經承受不住這樣的力道壓制而開始彎曲,慈洪卻依然沒有停手的意思,拼命加大着手掌上的力道,顯然是對趙無安不殺不休的架勢。

    趙無安眉頭皺起:「是因為……」

    「是因為……我的徒兒,他就是死在你的手裏啊!!」慈洪怒吼着,吉祥禪杖砰地一聲,從中間攔腰折斷。

    杖頭猛然倒飛出去,砸在檐角,發出轟然巨響,一隻蹲獸墜於地面,粉身碎骨。

    慈洪已然到了不拼出個生死決不罷休的地步,手上持着半截斷裂禪杖向着趙無安直戳過來。


    繞是趙無安氣勁渾厚,也不敢如此托大,手接銳器。他側身閃過慈洪的直刺,又馬不停蹄拖着劍匣飛退數步。

    但慈洪總是很快就能追上。一退一進,速度總歸有所差別,更何況慈洪的內力只怕在四品之上,而今更是已入癲狂之境。

    「還我徒兒宏寧命來!」慈洪以斷裂禪杖作劍,凜然直刺而來,已然是不顧生死,但求一戰的架勢。

    趙無安別無他法,馭劍出匣。

    修長蘇幕遮握於手中。趙無安持劍輕喃:「斷情。」

    一道清冽劍鳴自蘇幕遮體內傳出,清澈劍光滌盪一池昏紅血水。

    慈洪猙獰道:「你果然會武!一直藏掖武藝,混跡於久達寺中,意欲何為!」

    內力已所剩無幾,如果趙無安不想被慈洪在這裏耗得氣竭而亡的話,就只有還擊。

    趙無安手持蘇幕遮飛出,與慈洪對過劍招。

    當年北斗七賢之中,若說洛劍七是對劍道理會最深之人,嚴道活在劍招上的理解,則是當仁不讓的第一。

    持蘇幕遮在手,解放此劍劍意,縱然趙無安並未認真學過劍法,但也能恣意砍劈掃撩,點斬刺回,手中劍舞出萬千紛繁招式。

    縱然胸膛氣機已經近乎枯竭,趙無安還是試圖平復下這位師叔的情緒,開口道:「慈洪師叔,宏寧師叔他並非是我所殺……」

    「住口!憑你也敢提我愛徒名字!」慈洪厲聲狂呼,「我不管慈玄慈慟是不是你殺的,也不管為何有人要誣陷於你,但我徒兒的遺書中已然指明了你就是兇手。趙無安,拿命來罷!我慈洪今天拼了這條性命不要,也要你去到九泉之下,給我徒兒做牛做馬!」

    宏寧留下了遺書?!

    趙無安心神狂震。恰逢慈洪揮掃而來,倉促之間抵擋不及,唯有倒身飛出。

    一招佔得上風,慈洪未有絲毫留手,猛然提氣追上,一身佛家武技盡數使出,以斷去禪杖為除魔利劍,毫不留情地向趙無安身上掃來。

    慈洪的劍技其實說不上多出色,但趙無安實在不願與這位一直以來尊敬有加的師叔刀兵相向,所以過招之間,一直有所保留。更何況,而今的久達寺中,指不定何時便會隔牆有耳,貿然馭劍而出,定然有害無益。

    而今被逼無奈,雖是馭出了蘇幕遮,也僅是持劍在手。但正是因為如此,與癲狂的慈洪相鬥,幾乎難佔上風。

    慈洪一步接一步地逼近,手中斷裂禪杖揮舞得虎虎生風,幾乎是要以禪杖直接捅破趙無安的喉嚨。

    趙無安擋得艱難。

    慈洪面目猙獰道:「拿命來,拿命來,拿命來!後山那座衣冠冢我已毀了,你有何資格去我徒兒墳前祭拜!」

    趙無安強抑心中憤怒,怒吼道:「宏寧不是我殺的!」

    「住嘴,黃口小兒!!」慈洪高舉起斷裂的禪杖,睚眥欲裂。

    趙無安眼中流露出悲憫神情,鬆開握着蘇幕遮的手。

    清冷長劍悠悠懸空。

    慈洪臉上有豆大的汗珠滾落,滿臉新生虬曲毛髮,顯然已成瘋魔。

    「受死受死受死!去給我徒兒做牛做馬,做牛做馬,做牛——」慈洪高昂的聲音戛然而止。

    趙無安看着仍然懸在自己身前未曾刺出的蘇幕遮,微微怔愣。

    一柄尖刀自慈洪心頭刺出,一身玄黑緇衣,逐漸從心口開始染上血色。

    他的面色已然發白髮青,青黑色的嘴唇翕動着,想要狂吼些什麼,可是喉嚨卻像是被撕裂了,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高舉着的禪杖,已然斷去一截,斷口鋒利得就像劍,就像他那個年輕時固執卻又銳利的徒弟。

    徒弟走的時候,其實已經不年輕了。不過在慈洪眼裏,他始終長不大,始終背不下華嚴經的最後一段,始終會在開春的時候染上風寒。他走的那個春天,似乎病得比以往還要更重些。

    慈洪放不下他,但他知道他必須放得下,因為他就要遠赴蜀地,他承載着整個久達寺的一線希望,要為全寺上下,在中原佛門掙一個臉面回來。

    敗退而返時,他其實並無多少遺憾。已然盡到為人至力,這一生如若在佛法上無法再有精進,也只能算他天資使然,怨不得外人。

    只是等他回來之時,他最深愛的徒兒,卻已只剩青綠墳塋。墳頭一罐清水,散發着那個白衣居士的味道。

    他在宏寧的房中找到了遺書,便暗中發誓,就算是死,也要為徒兒討一個公道回來。

    以其人之身還治其人之道,他要親手殺了趙無安,他要讓自己的徒兒含笑九泉!

    你四歲而孤,在這世上,能為你報仇雪恨的,也只有你的師父了。

    斷裂的禪杖自慈洪手中脫落,墜落在地,發出一聲脆響。

    慈洪閉上了雙眼,陷入一片黑暗。陽光照在身上,可是身體仍然冷得發顫。

    今生不能替你報仇,為師問心有愧。

    來世,再為師徒。

    慈洪的身體慢悠悠地倒在趙無安面前,暗紅的鮮血汩汩溢出,浸潤了原本就已濕透的布鞋。

    在倒下的慈洪身後,站着瑟瑟發抖的楊虎牢。他像是如夢初醒一般,把手中的刀一松,身體向後縮了三四尺。

    隨着掛刀噹啷一聲落地,趙無安定定看着他,暗嘆一聲。

    「你……你沒事吧?」楊虎牢面色發白,膽戰心驚地問,「公主讓……讓我們來分頭找你,我看到你遇到危險,就……就……」

    趙無安揮了揮手,臉色有些灰暗,沉聲問道:「你有見到方丈嗎?」

    楊虎牢愣了愣,道:「方丈上午就說要閉關,到現在為止,無人見到。」

    趙無安面色一陣發白,背身將蘇幕遮送回劍匣,低低道:「我去見他。」

    楊虎牢咽了咽唾沫,用不太標準的中原話勸道:「居士,最好還是先休息一下……」

    卻被趙無安粗暴地打斷:「閉嘴!」

    五大三粗的楊虎牢嚇得往後頭又縮了半尺。

    趙無安瞳中焰火燃燒,猶如天降佛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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