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亢,是高二上學期的期末才休學的,那時候高中的課程就快要學完,開始準備大複習了,我卻無奈的離開了學校,到這個又髒又累的軋鋼廠打工。
沒辦法,養父母出了車禍,失去了經濟來源,吃飯都成問題,更別說上學了。這事一度讓我沮喪的很,因為據說我親生父母早在十幾年前就去世了,我當時就想,莫非我就是個克父母的天煞孤星?這個說法不是沒來由,幾個月給養父母前辦喪事的時候,我曾經聽到過大伯母悄悄的在背後這樣議論我。當然,我不信這個,但也從此在心裏存下了疙瘩。
這個軋鋼廠的工作是大伯給介紹的,他是這廠里的一個什麼經理,如果不是有他在這裏,我這未滿十八歲的年齡恐怕打工都成問題。他跟我沒一點血緣關係,在他們去世後,還肯管我的事,我很知他的情。
軋鋼廠算是個重工企業,軋鋼車間裏的大型機械日夜轉動,噪音很大。而且油霧瀰漫,整個工作枱、機器、扶手甚至臨時吃飯的飯桌都是沾滿了油污,一摸一手黑油,我在這幹了半個月,兩隻手的指紋里就沾滿了洗不掉黑色污垢,下了班即使洗了頭再上床睡覺,也會弄得枕頭上黑油油的。再加上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是附近或者遠處的農民,年齡從二十多歲到五十多歲都有,滿嘴裏都是讓我很不習慣的粗話髒話,讓剛出學校的我感覺到格格不入。
但是還是要堅持下去。讓我堅持下去的,是一個想法。這裏是上十二休二十四的上班制度,我可以騰出不少時間來複習功課,不至於讓我比同學拉的太遠。每個月兩千五六的工資可以攢下兩千元,到明年高考的時候,我就可以攢下大學第一年的學費!
雖然上班會耽誤不少時間,但憑以前不錯的基礎,加上一年不間斷的學習,即使考不了211,考個一本的普通學校應該還不是問題吧?
上十二休二十四,也就意味着一個白班一個夜班。鋼廠固定是八點上班,七點四十左右就要點名,現在剛入冬,這個時間就已經天黑了。又不肯浪費時間早去,所以只好騎着我爹以前騎的電動車走十多里的夜路。
發生事情的就是這麼一個夜班,那天我一邊騎車一邊戴着耳機聽英語,電動車前燈不太亮,好在路都是不錯的村際公路,只要是不下雨,還是挺舒服的。
工廠在離縣城十多里的鐘樓鎮工業園,在一片空曠的麥地中間,附近不遠處都是村落。走到離工廠還有七八里左右遠的時候,走着走着,颳起風來,天色更加暗了,難道是要下雨?今天可沒帶雨衣,我趕緊加快了速度。這麼一快就出問題了,只聽咣的一聲,前輪應該是壓上一塊磚頭,我趕緊穩住車,卻發現走不了了,下來一看,前車胎爆了,軟塌塌的一點氣也沒剩下。
真倒霉!我摘下耳機放進兜里,左思右想也是沒辦法按時到廠了,就打了個電話給帶班班長:劉班長,我半路車爆胎了,應該會遲到,先給你說一聲。
行,沒事,我先替你頂一會,你快來。班長就是個萬金油,哪兒有問題都他負責,誰要是遲到早退的也是他頂着。
遲到的事解決了,可是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這車子怎麼辦?我只好推着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走了十幾分鐘好容易看到一家路邊的飯店,是個農家獨院,我趕緊的把車推進去,見到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從從門口的一個小房間裏剛出來,趕緊的說:姐姐我車子壞了,先放你這裏行不?明天再來推走。
行,就放大門底下吧,別下雨淋了。這女人身上散發着一股脂粉氣,眼睛卻很亮,刺得我都沒敢抬頭仔細看。
謝謝姐姐。我放下車子就走。
無車一身輕,我出門就一溜小跑。天已經全黑了,跑着跑着忽然覺得不對,以前怎麼不記得那裏有個路邊店啊,真的好奇怪。但是回頭看看店裏亮着的燈火,又放心的往前走了。整天忙着路上聽英語,以前沒注意到也是正常。
路邊還沒落盡的樹葉上響起了沙沙的聲音,下雨了?我仰起頭,沒下啊,可是這聲音是哪兒來的?也沒風了啊!我忽然有點毛骨悚然,不是有什麼髒東西吧?我趕緊的加快了腳步。
即使我跑的氣喘吁吁,路邊樹上的聲音卻一路跟來,迎面一輛車開過來,在明亮的燈光中我看到了什麼?一道道密密的雨線!
剛開始我還想,莫非我是天上的某個星星下凡,連雨都不淋我?但越走心裏越慌,四周黑漆漆的,一個人都沒有,讓我越來越有些心驚膽戰。
莫名的恐懼立即籠罩了全身。下雨了!我他媽明明沒帶傘啊!我啪的一聲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很疼,不是做夢,而且臉上乾乾的,頭髮也是乾的,一丁點濕的意思都沒有。
媽呀,我差點沒哭出來,撒開了腳丫子玩命的跑吧。一邊跑一邊嘴裏念叨:爺爺奶奶大哥大姐,你可別嚇我啦,就讓我自己走吧,淋點雨沒關係。
讓我差點崩潰的事,來來往往的車過了幾輛,燈光下明確的看到,我身前身後,濕濕的亮亮的公路上濺起一層蒙蒙的水霧,他媽的雨越下越緊了,我卻全身乾乾的一點水都沒有,仿佛只有我周圍不下。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緊張的心漸漸鬆懈了一點,反正沒害我,不下雨就不下雨吧,也省的我到廠里沒衣服換。好不容易看到了工廠的燈光,我越發輕鬆起來,到了門口給看門的擺了擺手就進去了。
一進門才感覺雨點密密麻麻的落在我頭上臉上,真涼,頓時放下了心,在心裏說了句:謝謝啦。疾步走向廠房。
工廠很大,從大門口到車間這麼一段距離,我身上就濕了不少,到更衣室趕緊換上髒兮兮的工作服,戴上手套去接班,轟隆隆的機器聲讓我安心了不少。
熟悉的生鐵味撲面而來。廠房大約有三層樓房的高度,很空曠,仿佛移動的大橋一般的航車在高高的房頂上吊着十幾噸幾十噸的鋼卷在車間裏來來回回。
班長叫劉鐵,三十多歲,虎背熊腰的,說話很粗,做事飛快。看我來了,說:外面下的不小吧?這廠房都漏雨了。
我摸摸微微有些潮的頭髮,說:不大,你看我這頭髮都沒濕透。我來了,他就跑主操室盯着了。
主操工是開軋鋼機的人,在高高的主操室里擺弄着幾十個按鈕,裏面空調吹着,條件不錯,工資也高,不過那個我還幹不了。
我是機前工,這個崗位應該是整個車間最累最髒還很費心的位置,一整夜都要盯着機器上快速轉動的鋼帶,偏了不行,漏了不行,斷了更不行。這鋼帶走的速度快的時候,每秒六七米,如果機器里的壓輥有什麼問題,鋼帶上就會有壓痕甚至漏洞,小小的漏洞看不到的話就會導致十八九噸的整個鋼卷報廢;為了防止這樣的情況出現,每軋一個鋼卷就要換一次壓輥。上下兩根壓輥,真正的碗口粗細,每根也得幾百斤重,拉出來,換成新的再推進去(壓輥表面光滑有油,所以能推動拉動),又要快又要利索。
所以幹這個工作,力氣小一點就幹不了。而且為了不讓高速運轉的機器出問題,一直讓我神經很緊張。能讓我放鬆一點的是,五米之外的右邊工位上,是個很養眼的女孩,跟我相仿的年齡,叫程小楊。高高的個子,白淨的臉蛋,即使肥大難看的工裝也難掩她苗條養眼的身材,一說話就露出滿臉的笑容,讓人感覺心情舒暢。
剛開始廠里的很多注意事項都是她一句一句告訴我的。讓我覺的很土的方言在她嘴裏說出來,卻是那麼的悅耳動聽,仿佛話本來就應該那麼說。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覺得她看我的目光也是特別的亮,這讓我長長在心中泛起漣漪。
因為工位相鄰,所以我倆交流協作的比較多。她今天有些發牢騷,因為負責開航車吊鋼卷的航車工呆了似的,老看不清她的手勢,常常吊着十八九噸的鋼卷放不到位。而且這個航車工還常常圖省事,不吊重卷的時候,開着行車就從我們操作台頭頂上過去。因為速度很快,從來沒出過事,也沒人說什麼。
到了後半夜我有些瞌睡,機器往左轉的時候,主要是我左邊的機前工劉春堂負責,我就趕緊坐椅子上眯會兒眼,那是三點多的時候,忽然聽到程小楊驚恐的叫了一聲我一個激靈睜開眼睛,一個巨大的黑影斜斜的砸向我的腦袋,那一刻我頭腦都空了。電光石火之間我覺得身體被狠狠撞了一下,倒在了三米之外,同時耳邊傳來一聲巨響。不知道幾噸的巨大的鋼鈎擦着我頭髮險險的砸下來,我跌倒在地上,卻感覺飛了起來,低頭一看,躺在地上的那個人不是我嗎?然後一陣暈眩,又迅速的落下去。
這是靈魂出竅嗎?我躺在那裏久久不能回神,想起來剛才似乎看到陰影里有兩個半透明的陰影在看着我,現在回過頭再看,已經沒有了。
我愣了不知道多大會,才明白了到底出了什麼事。原來是車間頂上的航車再一次從操作台上面經過,但是巨大的吊鈎竟然脫掉,砸下來了,好巧不巧的正好落在我坐的位置,木椅子砸的粉碎,水泥台也砸出了一個大坑。兩米高的巨型鋼鈎啊,直挺挺的站在了我剛才坐的位置。
機器還在運轉,班長從上面的操作間呼呼的奔下來,看了看躺在地上傻愣愣的我,指着航車工大喊:艹尼瑪下來!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