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根凶簡 136|第⑧章

    七根凶簡

    緊趕慢趕,飛機小巴拖拉機摩托車全用上,曹嚴華終於在第二天下午日落前趕到那個可以打固定電話的地方。

    這裏不能算村子,只是道旁的幾戶人家,其中一戶開了個小雜貨店。

    曹嚴華遮遮掩掩進雜貨店打電話,衣領拉到下巴,唯恐被人認出來,其實這一點純屬杞人憂天,畢竟他當年離開曹家屯的時候,還是個堪稱孱弱的清秀小哥——歲月賜予他的豐滿,基本上也沖淡了所有人對他的記憶。

    店主是個約莫六十來歲的老頭,正跟邊上來閒坐的鄰居拉家常。

    ——曹家屯那邊過幾天就擺酒了……

    ——要去的吧?

    ——去,聽說大廚都請好了,擺三天大席,我昨天趕集,豬肉都買不到了,說是都讓老曹那邊預定了……

    曹嚴華背對着他們,撥羅韌的號碼,聲音壓的低低,告訴他自己的位置,順便問問萬烽火那邊有沒有消息過來。

    遺憾的是,暫時還沒有。

    掛了電話之後,曹嚴華悻悻付錢,店主老頭看他覺得眼生,問:「往哪走啊?」

    曹嚴華抬頭指了指曹家屯的方向。

    這居然讓店主很是興奮:「你是曹家的親戚?是不是過來參加婚禮的?這兩天不少在外打工的人回來呢。」

    多說多錯,曹嚴華不想隨便搭茬,支支吾吾着離開。

    旁邊的鄰居看着曹嚴華的背影下結論:「肯定也是本地人,你聽聽,說話帶口音呢。就是看着臉生!」

    店主還沒來得及附和,一陣突突響聲,一輛摩托車冒着黑色尾氣在店門口停下,放下後座上側坐的女人。

    那女人身材高大,二十*歲模樣,微胖,一套山寨小香風的套裝緊巴巴繃在身上,踩一雙坡跟高跟鞋,拎一個小坤包,鼻樑上還架一副牌子叫「lu」的墨鏡。

    這是誰啊,店主皺起眉頭,眯着眼睛去認。

    終於,她把墨鏡摘下了。

    都說美女三利器是口罩、墨鏡、背影,居然並不盡然——墨鏡一摘,一對丹鳳大眼,眼角微微上翹,長相倒是還不錯。

    店主恍然:「你是曹家那個大丫頭……曹金花吧?」

    曹金花臉上原本帶笑,一聽這話就垮了,說:「大爺,我已經改名了,我叫jenny,曹簡妮。」

    ***

    晚上八點多的時候,萬烽火那邊終於有消息過來。

    算是好消息。

    簡單來講,萬烽火的各地同事行事不違法,但是出於掌握各種各樣靈通消息的需要,時不時也會「走暗門」,對各種水面底下的交易不阻不擋不摻和,但了如指掌。

    人家說了,開原當地及周邊,基本就沒有聽說過人口拐賣的事兒,如果真的有,那也一定是零星的、外地來的人幹的、極偶然的。

    曹家屯那頭也有人去看了,說是「一片祥和喜慶的場景」,這屯裏大概家家都沾親帶故,所以大紅喜字都不單是辦親事的人家貼——家家清理門面,門楣上不是掛彩燈籠就是掛花,院子不夠大,要在村里公開的曬場地上搭喜蓬,曹家屯很多在外頭打工的人都陸續回來了。

    言外之意是:你們見過哪家拐賣媳婦,是這麼大操大辦的?

    沒能見到那姑娘,但據說曹嚴華的二表弟青山跟那姑娘是自由戀愛,兩人前些日子還一起去縣裏拍了婚紗照呢。

    ……

    暫時聯繫不上曹嚴華,不過羅韌覺得,這些消息反而讓事情有些複雜了。

    如果說,拐賣不存在,發生的一切只是為了騙曹嚴華回家,幹嘛非要用這種往村里人頭上扣屎盆子的方式呢?

    合情合理的藉口可以很多啊,父母病重、家裏遭了災,沒人會思維清奇到用拐賣人口這個理由吧?

    一萬三也是這個看法,而且,他的想法裏,事情的真相更可怕。

    那個姑娘可以活動自由?說不定她除了被拐賣之外,還因為某種不得已的理由,被迫着強顏歡笑,人前人後的裝出一副喜氣洋洋自由戀愛的模樣。

    她周圍的所有人,都是不可相信的,所以她才冒着極大的風險,向青山那個自己素未謀面的,但是是個「城市人」的表哥求救。

    曹嚴華是不是也跟村里沆瀣一氣她已經管不了了,可見她是多麼的絕望和無助。

    一萬三分析至此,唏噓不已。

    羅韌苦笑,但也找不出話來反駁,而且跟曹嚴華失聯,那頭什麼情況也不清楚。

    不過,曹嚴華如果一個人搞不定的話,一定會再想辦法跟他們聯繫的。

    所以末了,羅韌說:「咱們再等等看吧。」

    ***

    一天沒消息,兩天沒消息,三天……還是沒消息。

    最先耐不住的是木代,曹嚴華雖然沒有正兒八經起香案拈香叩響頭認她做師父,但是,她口頭上也認了的,要是他真出什麼事,理論上,她都可以向大師兄鄭明山和師父求助的,用師父的話講,因為是同門,同出一門,哪怕沒有血緣關係,也該守望相助。

    她給那個小雜貨鋪打電話。

    店主問:「曹嚴華是誰啊?沒聽過啊。」

    木代急的跳腳:「就是那個要結婚的青山的表哥,當年他不想跟曹金花結婚,上房敲過鑼的。」

    這一幕想必早已在十里八村傳為「佳話」,店主驚怔失語半晌,忽然莫名興奮:「你是說大墩兒?」

    大墩兒……

    如此響亮的名字,真是來自於自己認識的某個人嗎?這次,輪到木代說不出話了。

    店主激動極了:「就是曹土墩啊,那小伙,好傢夥,當年在屋頂上敲鑼,他爹帶了四個人上房才撲住他……」

    據說這件事之後,曹家屯周遭再造房子,都儘量避免平房,傾向於造滑不溜角的檐山尖頂——這也是小人物以一己之力,改變了地方風土建築結構習慣的典型。

    木代結結巴巴:「那曹……土墩回家沒有?」

    沒有,必然沒有,如果闊別八年多的曹土墩忽然間公然回到了曹家屯,那必然是比青山結婚還要轟動的大事。

    再一打聽,曹家屯依然瀰漫着婚禮將近的喜慶氣氛。

    放下電話,木代憂心忡忡。

    喜慶氣氛既然還在延續,就不大可能存在「新娘被曹嚴華救跑了」的情況,那曹嚴華去哪了呢?


    當晚大雨,酒吧里人不多,木代獨佔一張角落裏的桌子,明知道曹嚴華不大可能發信息來,還是一遍又一遍地刷手機頁面。

    一萬三心情不錯,搖風擺柳地端着托盤過來,給她送上一杯拉了花的拿鐵。

    上頭寫着「反對包辦,支持婚戀自由」。

    木代真是一肚子沒好氣,低下頭,嘴巴在咖啡邊處啜吸,「自由」兩個字瞬間就被她吸進了嘴裏,嘴唇上泛着咖啡沫的泡泡。

    一萬三很嫌棄地看她,有些人,天生就不應該與之論藝術、情調、意境或者精緻。

    木代說:「你說,曹胖胖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真是應景,剛說完這話,外頭一道迤邐電光撕開天幕,密集雨聲中,傳來轟隆隆雷響。

    一萬三說:「可能被抓起來了。」

    &在曹金花家的地窖里,遭受嚴刑拷打,最終不得不忍辱偷生——小老闆娘你放心,一年後他就回來了,臉上帶着憨厚的笑,懷裏抱着一個娃,背上馱一個娃,手裏還牽一個……」

    氣的木代拿座椅上的靠墊揮他。

    酒吧的玻璃門被推開,有人停在門口收傘,傘骨並起,傘面上的雨水溪水般流下。

    是羅韌。

    一萬三嘖嘖:「風雨無阻啊。」

    他很識趣,托盤往胳膊下頭一夾,回吧枱根據地。

    和木代相比,一萬三暫時還不怎麼擔心曹嚴華:做事情總是需要時間的,沒準曹兄現在正在籌劃、思索、佈局、等待時機,哪有今天過去明天就大功告成那麼簡單。

    羅韌過來,木代往座椅裏頭挪了挪,跟以往一樣,羅韌一般不坐她對面,喜歡挨着她坐。

    身上,還帶着大風大雨里的潮氣。

    說:「如果這一兩天,曹嚴華還沒有確切的消息,咱們可能得過去看看。」

    木代點頭,也是,不管是委託萬烽火還是報警,總覺得沒有自己過去放心——而且,現在這種幾乎類似歌舞昇平的局面,報警根本也行不通。

    又聊一些經常聊的話題。

    鳳凰樓的生意,鄭伯是不是該創新幾個家常菜,聘婷的康復情況,神棍那裏的進展,鳳凰鸞扣的提示。

    鳳凰鸞扣的提示總是出現的隨機,而且除了仙人指路那一回,後來的跡象,並不是人人都見到——對於這一點,羅韌的看法是:提示的目的在於讓人知道,有一個人知道,並告知給其餘人,就可以了。

    這一次的提示,會在什麼時候出現呢?

    木代問羅韌:「我是不是也得學着曹胖胖那樣,逮到木頭就盯着看,看着看着,就能看出幻覺來了?」

    她眼一瞪,學了個目不轉睛的架勢,牢牢盯對面的牆。

    那是酒吧的「創作牆」,很多留言塗鴉,有些客人酒醉情傷,就會朝吧枱借了筆上去揮毫,有一次有個客人一邊哭一邊上去寫《長恨歌》,大段大段,默寫的一字不差,店裏所有人都圍過來看,那個客人寫下最後一句「此恨綿綿無絕期」時,身後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她忽然如同老僧入定,羅韌止不住好笑,目光無意間從牆面上掠過,身子陡然一僵。

    再然後,他迅速起身走到牆邊,半屈膝去看。

    那是一頭獵豹,紅色的線條極簡,卻勾勒的肌肉遒勁,四肢騰空,翻躍欲飛,豹頭偏向外側,眇一目,紅色的血正從眼眶處下滴。

    羅韌垂下的手攥緊,手背上青筋暴起,喉結不易察覺地輕輕滾了一下。

    木代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問他:「怎麼了?」

    &個獵豹是誰畫的?」

    木代沒印象:「應該是客人吧。」

    羅韌心裏有一個聲音,說,絕對不是客人。

    &什麼時候畫的?」

    &記得,以前畫的吧。」

    不是,一定是最近,昨天,或者就是今天——這畫如果以前就在,他決計不會看漏的。

    木代擔心地看他:「怎麼了?」

    羅韌沉默了很久,說:「畫的不錯。」

    ***

    臨睡前,木代一直在想羅韌奇怪的反應,還有那副畫。

    昏昏沉沉睡去,又驀地驚醒,醒時後背發涼,不知道自己在哪,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到劇烈的喘息。

    喘息聲漸平,終於發覺,是在一個冰涼森冷的地洞,自己的位置很奇怪,似乎在洞壁高處。

    整個人恍恍惚惚,被潮氣、霉氣還有絕望的氣息圍裹着。

    有很小的沙粒,從眼前,簌簌落下。

    再然後,突然地,有人從洞頂直翻下來,從她眼前極速掠過,然後一聲悶響,重重摔落在洞底。

    洞裏亮起來,她低頭,看到血泊中趴着的那人,她認識那裝扮,還有掀起的上衣處,插在後腰裏的那把匕首。

    她哭起來,眼淚越流越多,嘶啞着嗓子叫他:「羅韌?」

    ……

    哭着哭着,就醒了。

    睜開眼睛,屋裏黑漆漆的,摸了手機來看,距離睡下,並沒有多久,她只是在很短的時間裏,做了一個噩夢罷了。

    這夢那麼逼真,讓她對床心生恐懼,伸手去摸面頰,真是濕的。

    木代翻身下床,腳在地面摸索了一陣,沒找到鞋,索性赤腳,足心觸到冰涼的地面,涼意順着湧泉穴慢慢上行。

    她走到窗邊,伸手推開。

    從這裏,可以看到羅韌的房間,在那個黑暗圍裹的方向,亮着燈。

    他也還沒睡。

    下意識的,木代兩手合起,低下頭,並起的指尖觸到額頭。

    心裏默念:只是噩夢,只是個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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