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棧的房間,見到還等在那兒的胡老栓,這陰險狡詐的傢伙像一個家業有成的富家翁般坐在桌前,不時拾杯輕抿,氣定神閒,蕭聰進門時淡淡看了他一樣,表面上古井無波,內心裏卻陡然發出一聲冷笑,
「早晚宰了你丫的!」
他走進門來,在八仙桌另一側輕輕坐下,雙手平放在大腿上,依舊是那副老實安分木然之態,也依舊是面無表情的冷峻,這冷峻雖看上去與之前離開時別無二致,但仔細感覺卻能發現,似乎隱隱多了幾分自然和平靜。
胡老栓靜靜地看了蕭聰半晌,而後微微一笑,啟齒輕聲道:
「你與之前有點不太一樣,看來,你是放心了,親手殺掉尹諾,是什麼感覺?」
蕭聰淡淡回道:
「沒有感覺。」
胡老栓濃眉輕佻,饒有興致道:
「哦,怎麼會沒有感覺,你總該有點感覺才對。」
「無論殺什麼人都是殺人,殺人是沒有感覺的。」蕭聰語氣依舊淡淡。
胡老栓抿唇微微點了點頭,一副瞭然之色,
「你的刀一定很快,他走的應該很痛快。」
蕭聰面色冰冷,沉默着不搭話,知道胡老栓是在試探他,氣氛就這樣沉寂半晌,胡老栓再次開口道:
「尹諾已死,你身再無束縛,以後就跟着我吧,初進忘生谷,總要有個人給你引路,跟着我,以後在北街,你將會活的很踏實。」
踏實兩個字,胡老栓咬的稍稍重了些,眼神里閃過幾抹精光,像一頭緊盯着羔羊的狼。
蕭聰毫不掩飾一聲冷笑,直截了當道:
「舍弟呢?」
「他很好。」胡老栓平靜答道。
「我要見他。」
「可以。」
「什麼時候。」
胡老栓再次微微一笑,稍稍晃了下腦袋,突然起興道:
「這個不急,且先將你了結尹諾的經過跟我說一說吧,我想聽聽。」
蕭聰再次發出一聲毫不掩飾的冷笑,蔑然揶揄道:
「怎麼,你也對那把刀感興趣?」
胡老栓微微愣了愣,右手磨砂着茶杯,帶着些調笑道:
「你果然很聰明,我很喜歡聰明人,但你又不太聰明,因為你的鋒芒太盛了。」
正說着,語氣陡然轉冷,
「你這點很像尹諾,帶着這些,你在忘生谷里是走不遠的。」
蕭聰面色蔑然依舊,提壺為自己斟了一碗茶水,笑道:
「那又能怎樣,活在忘生谷里的,有幾個是走得遠的,說實話,我不在乎。」
「可你依然有對生的渴望,不是嗎?不然又怎麼會逃到忘生谷里來,就算你不在乎你自己,但我知道,你在乎你的弟弟,他天賦固然不錯,可沒了你,依舊是會活得很慘的,想想這些,你還要執迷不悟嗎?」
蕭聰不搭話,只是目色沉沉地看着僅有三尺之距的胡老栓,胡老栓不閃不躲,平靜地與蕭聰對視,說不上針尖對麥芒,但氣息在無形之中隱隱的對抗,已經足以隔絕一切喧囂,恍若一團熱氣。
少頃,胡老栓微微一笑道:
「年輕人啊,走的路終究是太少,今個就讓我這個過來人來給你說道說道,人不可缺傲骨,也不可有傲氣,青春少年郎,血氣方剛實屬正常,但做的太過火,那就要引火燒身了,我不管你在外邊是誰家的公子少爺,來這兒躲債的,沒有幾個不是家世煊赫過往精彩,囂張跋扈也好,暴戾恣睢也罷,但來到忘生谷,就得徹徹底底地跟過去說再見了,是龍,盤起來,是虎,蹲下去,在這兒,沒人拿你當人看,說白了,眾生平等,是人是狗是痺蟲,其實沒什麼兩樣,一切以實力和頭腦說話,你沒那個本事,就別裝那個架子,你看尹諾有本事吧,今晚不也是不得好死嗎?再說,你也好好想想,以他渡河境的修為,怎麼會浪跡在這忘生谷最為卑賤貧瘠的北街,因為以他那副臭脾氣,再往裏就混不下去了,我今晚跟你說這些話,都是真心的,依我這麼些年識人的經驗,我知道不跟別的紈絝不一樣,我惜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給你個機會,希望你能好好珍惜,好好想想吧。」
蕭聰沉默半晌,終於開口,僵硬言道:
「我用尹諾的刀砍下了尹諾的腦袋,然後,那把刀就自己飛走了,鬼鏢老兒追了去,他受了很重的傷,你現在若是趕去,應該還有機會。」
胡老栓笑着嘆了口氣,微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點頭道:
「你果然是個可造之材,也不枉小小年紀就已經具備天境中期的修為,你的那位兄弟資質也不錯,貌似比你還高些,這就對了,在忘生谷里混生活,本領必不可少,但說起還真沒那麼重要,想要生活過得去,關鍵還要靠腦子和見識,現在收起你的架子,以後不愁沒有出頭之日。」
「我什麼時候能見到我弟弟。」蕭聰的語氣終於不再那麼僵硬,隱隱有了幾分勉為其難的低聲下氣。
胡老栓的目光望向窗外,語重心長道:
「明天吧,今天太晚了,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你現在又不完全相信我,想必也不會跟着我走,等明天我遣人把他給你送來,這樣你我都省事,放心,他現在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蕭聰一動不動地看着胡老栓,胡老栓再次展顏一笑,
「怎麼,不相信我?」
蕭聰慢慢垂下頭,用冰冷到有點刺骨的聲音道:
「說了這麼多,我終於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並沒有抓到他,你一直都在哄我,可是精明如你還是算錯了一件事。」
胡老栓咧嘴大笑,看來是被說破詭計,不打算再裝下去了,
「你果然是個聰明人,來吧,聰明人,告訴我我到底算錯了哪件事?」
蕭聰抬起頭來,面帶着滲人的邪笑,道:
「如果你能不動聲色,以我做藤去找我弟弟,是不是更明智些?你這般直接來找我,是不是太急躁了。」
「唔」胡老栓恍然大悟,點頭道:「這話說的很有道理,好吧,現在我承認我是在爭取時間,說實話,你說的漏洞,其實我早已察覺,但我覺得這個錯誤一定可以彌補,你覺得呢?」
蕭聰放肆幾聲笑,眼中儘是嘲諷,
「你覺得你在北街根深蒂固,只要舍弟還在北街,以你在北街的力量,就一定可以將其抓住,到時一樣可以用來挾制我,可是,你不覺得你太托大了麼?或者說,你覺得我是以何種心思坐在這兒與你平靜如斯談笑風生?」
說着,他直眉輕輕一挑,釁意盎然。
胡老栓不怒反笑,右手撫上下巴,饒有趣味地看着蕭聰道:
「之前我還覺得你很聰明,但現在卻又發現,你好像也不是那麼聰明,將這些告訴我,你不覺得很冒險嗎?換做我,一定不會將這些話吐出來,偷偷地去做,不是更好嗎?再說,你將此和盤托出,就不怕我對你使其他的手段嗎,到底是我托大還是你托大,我既然來你這裏,便必然已經做好萬全準備,今夜,你插翅難飛。」
蕭聰聞言,仰起臉來哈哈大笑,仿佛聽了這世上最妙的笑話,前仰後合樂不可支,端的是十分做作。
笑畢,面色陡然轉冷,聲音不陰不陽道:
「連舍弟都捉不住,你以為憑什麼能留下我,說真的,跟你講了那麼久的廢話,小爺累了,如果你覺得可以留下我,那就來吧。」
話音未落,只見燭影一晃之間,人已破窗而出。
胡老栓沒有起身,只是轉臉望着蕭聰逃逸的方向,嘴角微微勾起,噙着滿滿的殘忍和戲謔,眼中是泛光的期待,仿佛是在等待,一場急不得的好戲就要上演。
窗外街市喧囂依舊,萬家燈火漫成另一片星空,燑燑閃映中滿是醉生夢死,與別處的某些精彩比起來,蕭聰這邊實在是不足為道。
客棧外,十幾道之前隱藏在詹檐上的身影在蕭聰破窗而出的一刻同時暴起,在皎潔的月色下恍若躍出海面的黑魚,蕭聰速度雖快,但遭到十幾名高手的圍追堵截還是力有不逮,不一會兒便交上了手,他想不通那胡老栓為何這般看重他,這次派來的竟然都是天境高手,其中兩個與他還是同一境界,他知道這會兒最忌諱戀戰,所以手段凌厲,力求速戰速決,哪裏薄弱就往哪裏沖,途中憑藉以《金剛術》加持的開山拳直接震斷一天境初期強者的臂骨,接過從他手裏脫出來的長劍,一套精妙絕倫的《雲岑劍法》順勢而出,一招一式漂亮至極也血腥至極,短短几十個呼吸的時間,便帶走了三顆人頭,見前方再無攔者,轉手將長劍往後一丟,看也不看,狂逃而去。
長劍帶着刺耳的破空聲直竄往後,所過之處無有人敢攖其鋒芒,最後卻還是釘在了一個不長眼的倒霉蛋身上。
狂逃而出的蕭聰在轉過一個拐角後,憑藉敏銳的靈識感應得知周圍還沒有人追來,於是連忙使出一土遁之術潛入地下,又趕忙從彌芥中取出一枚石刻,因為本就在土裏,石刻一出即活,可就在蕭聰瞬間消失後的那一刻,土層猛然炸開,亂世紛飛間有一身影翩然顯現,不曾見他靠近,好像他一直都站在那裏。
站在大坑旁的胡老栓負手而立,低頭看着坑底,良晌,抬頭轉向月亮,陰慘慘的一聲笑,自言自語道:
「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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