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有缺,繁花終零,英雄亦有遲暮時,萬物生滅之道,為世間常理。一筆閣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然而人誰不好生畏死,遂當今之世,修真煉道之風盛行。
中原之大,南北東西,雖萬里不窮。
中原之南,有處山嶺,名為方月嶺。方月嶺連綿數十里,山嶺之上更長滿了數丈高的黑竹。
黑竹竹身為黑,竹葉呈翠綠色。這種黑竹雖然平常普通,但卻也有個別稱,名為「情竹」。皆因用此竹製成的竹簫,聲音清幽溫婉,就如同女子對着心愛之人,低訴情語。
在方月嶺附近,每個男子都會用「情竹」製作一個「情簫」,當遇到心儀的女子時,便會為其吹起「情語」,若女子接受了男子的示愛,便會將「情簫」收下,珍藏一生。
方月嶺之上,有個修道門派喚作方月門。只是這方月門衰敗已久,人才凋零,到了今時更只剩下門主蕭仲一人,獨自苦撐,早不復昔日輝煌。
這一夜,天色如墨,漫天星月都被烏雲遮蓋。烏雲之中,更時不時的有一兩聲轟隆的雷聲傳來,似乎風雨欲來。
方月門的院門緊緊關閉,淡淡的光線依然從院門的縫隙中透了出來,只是光影忽明忽暗,似乎院子中的燭火也在飄忽不定着。
一個淡淡的灰影,慢慢的從院子門口浮現出來。
晦暗的光線落在了灰影的臉上,似有幾分猶豫之色。
「師父,您說過這『道符』之上,隱藏着我方月門道法之本,一旦勘破便有機會恢復我方月門往日的興盛…….」這時,院子裏面一個男子聲音傳出,聲音斷斷續續,似乎有幾分醉意,嘶啞難辨。
「可弟子愚鈍啊……數次慘敗,師門之辱,弟子愧對……」
突然天地驟亮,一道白色的閃電帶着九霄之處的威勢,從天而至,落在了院子不遠處,這一刻似乎比白晝還要明亮了幾分,接着「轟」的一聲驚雷炸響。
突然的驚雷,嚇醒了灰影懷中原本熟睡的嬰兒,「哇,哇」大哭。
灰影卻動也不動,只是目光低垂,向懷中看去。一個裹在棉質紅褥中的白嫩嬰兒,眼睛微閉,嘴中囁嚅,「哇哇」哭喊個不停。
閃電之後,威勢不減,雷聲滾滾,久久不息。
但嬰兒的啼哭之聲,依然遠遠的傳開,而院子中的男子似乎也聽到聲音,不再說話了,凝神傾聽起來。
灰影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但終究慢慢將嬰兒放在了院子門口的石階之上,此時院子裏的人已經向門口走來。
夜色中的灰影又漸漸變淡了起來,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院子中的男子只覺臉上一涼,接着便有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微微生疼,這一場夜雨終於襲至。
「哇哇」的哭聲依然清晰可聞,男子心中一緊,顧不得多想向院子門口跑去,「嘩啦」一聲拉開了院門。
門外漆黑一片,空空如也,男子順勢低頭看去,果然看到一個裹在黑衫里的嬰兒正在哭喊個不停,這時雨水已將嬰兒的紅色褥子打濕了大半。
男子想也不想立刻將嬰兒抱起,摟到懷中,用寬大的長袍蓋住。
幾分醉意已去了大半,目光掃過四周,不過除了漆黑的夜色,卻沒有半個人影。
無奈之下,只能試着喊道:「有人嗎?是誰把孩子放在了這裏?」
但除了打得他生疼的夜雨,「噼里啪啦」地響個不停,哪有人回應!
男子嘆了口氣,知道必是有人棄了嬰兒刻意放在此處的。
男子低頭向懷中看去,只見嬰兒小臉粉白如脂,眼睛緊閉,眼角處卻似乎因為哭喊的緣故,囁濕一片。
「可憐的孩子」,男子又低嘆了一口氣,輕輕晃動嬰兒,道:「乖,不哭。」
不知是嬰兒哭累了,還是由於他的哄勸,嬰兒竟然真的「咿呀」了一兩聲,便不再哭喊了。
男子一呆,似有所感,抱起嬰兒往院子中跑去,不久之後,又急急的出了院子,披着蓑衣向夜雨深處而去……
六年後。
方月門院子最深處是祠堂所在,祠堂門口左右方向,是環形的迴廊,迴廊繞着呈四方形的院落延伸而去。
祠堂門口正前方是幾段石階,石階連着青石鋪就的小路,一直通到院落門口。
石階的左右兩側,各有兩三間客房,原本留作方月門弟子用,不過現今方月門只有蕭仲師徒兩人,除了左邊最靠近祠堂那一間,客房都空閒着。
客房外,烈日當空,已是盛夏時分。
離這間客房門側也就數十步的距離,有一個青石圓桌,石桌已經有些年月,上面裂紋斑斑。
不過這完全沒有影響站在石桌旁的石凳上,正專心致志書寫的孩童。
「道符」的製作講究很多,但對於此刻的孩童來講,便只有按照師父所訓,一絲不苟的執筆描畫。
石桌上一角已堆有厚厚一疊的紙張,孩童雖然對那些勾畫了不下千遍的怪異符號,並不能完全懂得其中含義和奧妙,不過依然那麼堅持的勾畫着。
烈日漸漸西斜,到了一日裏最燥熱的時分,汗水漸漸順着孩童的臉頰流下,緊緊握着丹筆的手掌也變得濕滑。
終於孩童放下筆,抬頭向站在祠堂門口的男子看去,露出幾分求助的目光。
男子不為所動,目光嚴厲如初。
孩童覺得有些委屈,不過不知是怕了男子,還是對男子有幾分依賴。並沒有哭鬧起來,反而擼起袖子在臉上抹了幾下,又使勁將手上的汗水搓乾淨,便又低頭書寫起來。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少年突然停下了手中動作,目光向前方移去,一隻斑斕彩蝶,不知何時落在石桌不遠處的小花上。
孩童似乎猶豫一下,再次偷偷地向身後看去,師父已不見了身影。
孩童跳下石凳子,小心翼翼的向蝴蝶處跑去,只是還未待他靠近,蝴蝶便受了驚嚇似的一飄而起,卻有一道人影擋在了孩童身前。
男子的目光落在孩童顯得有些窘迫的臉上,輕嘆了口氣,神色中似乎有幾分失望,又有幾分疼惜。
孩童看不懂男子的目光,只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事情,有些幾分害怕,有幾分羞愧。
「師父……」
男子淡淡的道:「去祠堂里告罪!」
祠堂的門緩緩的關上,師父的神色也漸漸看不分明,當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殆盡,祠堂里陰暗一片。
孩童心中沒由來得生出一絲恐懼,還有更多的委屈,身單影只,縮在祠堂一角,哽咽起來。
這是蕭雨生第一次被關進祠堂的黑屋。
第二日,當祠堂的門漸漸打開,光線透過縫隙照進祠堂內時,蕭雨生眼角淚痕未乾。
「雨生,你過來。」
門口,傳來蕭仲的聲音。
蕭雨生賭氣似的,一抹眼角,頭甩向在一旁,理也不理。
「你這孩子!」蕭仲終究有幾分愧疚和不忍。
「以後,若是實在覺得無趣了,便吹這竹簫吧。」不知何時,蕭仲已到了蕭雨生身前,有些憐惜的摸了摸蕭雨生頭髮。
蕭雨生依舊沒有原諒蕭仲的樣子,不過目光還是有幾分好奇的看向了蕭仲的手中的事物,那是一根尺余長的黑色竹簫。
蕭仲笑了笑,渾不在意此刻蕭雨生的小脾氣:「這個可是南山的『情簫』,除了心愛女子,可不能隨意給吹別人聽啊!」
「心愛的女子?那是誰?」蕭雨生不懂,撓了撓頭的訥訥問道。
「哈哈……」蕭仲不答,心懷早已大暢起來。
……
……
時光如梭,歲月如過隙之駒,眨眼已過十年。
方月門,祠堂內。
雖是白日,但由於窗子緊閉着,祠堂內光線顯得有些昏暗,長明的香燭也忽明忽暗。
一個年過五十的男子,取了一根長香,在燭火上點燃,插到了祖師靈位前的香爐里。
男子身形佝僂,面色有些蒼老,神色也似乎極為疲憊,但這時卻一絲不苟的對着香爐前的數十個靈位低聲念叨着,飄忽的火光將他一半的身影籠罩,還有一半影在黑暗之中。
長香飄起淡淡的青煙,整個祠堂顯得莊嚴肅穆。
過了不久,男子終於轉過身,從祠堂中走了出來。
似乎在祠堂中待得有些久了,屋外的陽光照在臉上微微有些刺眼。
男子低嘆了一聲,心道:「真的老了。」
此刻祠堂前方的石階下有個十五六歲左右的青衫少年,少年身形略微顯得有些清瘦,身上斜背着一把五尺長劍,腰間插着一根尺余長的黑色竹簫,正安靜的站在那裏。
少年見男子從祠堂中走了出來,立刻上前行禮道:「師父。」
這男子正是方月門的門主蕭仲,只是蕭仲此時摸樣與十年前相比要衰老了很多,渾然不似一般修道者駐顏有術。
蕭仲抬眼看向少年,眼神中露出一絲慈愛之色。片刻後,卻又輕嘆一口氣,有些複雜道:「一轉眼又到了天居山正道大比之時了。」
蕭仲神色如常,可蕭雨生還是能感覺到師父話語中的隱藏的羞怒、不忿與不甘。
天居山正道大比,每八年舉行一次,所有正道宗門無不以在正道大比上取得佳績為榮耀。
每個宗門都有四個名額,只要這四人修行年月低於一個甲子便可。所以每一次正道大比幾乎都是天下正道年輕一輩弟子匯聚的盛會。各個宗門幾乎都會盡遣宗門年輕一輩中的出色弟子,以求在正道大比之上取得好成績。
方月門傳承了數百年,是現今修真界傳承歷史最久的幾個門派之一,當然對這樣的大比重視也不例外。
數百年前,方月門也曾有過非常輝煌的時期。那時方月門為正大幾大巨宗之一,連續幾屆都取得過正道大比的前三甲。其後卻接連出現了一些變故,方月門險些便斷了香火,最後勉強挺過難關,支撐了下來。
待到了百年前,蕭仲的師尊陸真道人接手方月門時,方月門已經一蹶不振了,這百年來方月門更是日漸凋零。五十年前,陸真道人鬱鬱而終,又過十餘年方月門僅剩的十幾個年輕一輩弟子,也盡數離開了。
只有蕭仲感念陸真道人撫養授業之恩,一個人苦撐下來。也因此不得不以方月門掌門的身份參加正道大比。
然而方月門所修的道符之術,重外力,不重己身,早被認為是末流小術。
與當今之世所盛行的修真煉道之法,修行進境緩慢之極,即便是蕭仲自己也只有道元境五層的境界,而蕭仲在道符一術上的修行並不什麼天賦,道符少有的妙用之處,蕭仲亦難以發揮。
蕭仲參加的四次正道大比,次次失意而回。而十六年前那一次尤為悽慘,第一輪便遇到道元境八層的對手。蕭仲雖然拼死苦戰,但終究道行差的太遠,第一輪便敗在了對手之下。
以一派掌門之尊,卻連第一輪都無法取勝,鋪天蓋地的議論、嘲諷接踵而至,正道傳承巨宗之名,實在是名存實亡。
蕭仲自覺方月門因幾成了天下笑柄,這樣的結果比殺了他還要難以接受!
蕭仲心情沮喪到了極點,羞愧,無助,怨憤不一而足,回到方月門之後心消志沉,終日酗酒不停,直到那個雨夜,那個被人遺棄的嬰兒,又讓他心生了幾分希冀。
蕭仲收回了思緒,看着少年,囑咐道:「雨生,此次天居山大比你獨自前去,切記不要逞強魯莽,若是不行認輸便是,莫要傷了自己。」
少年心有所感,鼻子一酸,恭敬答道:「是,師父。」
蕭仲見少年恭敬之中有幾分真情流露,心中歡喜。欣慰的笑了笑,片刻後,卻又不知為何湧上一絲愧色,道:「我門中諸多高深道法皆已失傳,只留下這道符一術。若不是在我門中,以你的資質,進境遠不止如此的!好在你在道符一術上天賦也是極高,要不然師父……」
「師父,您?」蕭雨生的聲音打斷了蕭仲。
蕭仲沉默了片刻,忽然輕嘆一聲道:「這些年委屈你了。」不待蕭雨生再說話,擺了擺手,道:「好了,去吧!」
少年愣了愣,眼眶一熱,重重的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便起身向院子外面走去。
少年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蕭仲的眼中,蕭仲一動不動地凝望着少年離開的方向,許久才收回目光,轉頭看向祠堂門口兩根半人合抱的圓木柱子,一如十六年前的那個雨夜。
柱子通體呈紅色,上面是一篇用丹砂寫就的符文。
符文年月已久,部分已斑駁脫落,字跡更是潦草難辨,蕭仲卻是一字一字清楚認得。
「金木水火土,大道存千古。」
蕭仲皺眉看着符文喃喃低語了幾句,不久之後,終是神色一黯,長嘆一口氣,向祠堂中走去。
蕭仲背影佝僂,步履蹣跚,終於消失在了連香燭的火光也照不到的陰影之中。
方月嶺山麓之下,少年轉頭看向漫山的翠色,碧海起伏,竹林蕭瑟,嘩嘩而鳴。
少年吸了口氣,為了一個月後的比試,他已經準備了不下數十年月了。
八歲那年,他跟着蕭仲參加天居山大比。
天居山的奇景和正道大比場面的壯觀一度讓他目眩神迷,讓他驚嘆和激動。
但蕭仲卻幾乎一言不發,臉色也難看之極,尤其是當有些人看似恭維的問候和寒暄時,更讓蕭仲臉色陰沉。
那時他雖然年紀尚小,卻還是輕而易舉地的感受到了那些問候和寒暄中,所包含的揶揄,輕視與不屑。
那一次蕭仲勝了一輪,在第二輪敗給了對手。
蕭雨生清楚的記得,當蕭仲在擂台之上倒下的那一刻,有多少似乎等待已久,終於爆發的鬨笑,有多少看似關切實則是幸災樂禍的嘲諷。
蕭雨生站在擂台之下,卻似乎依然清晰的感覺到了無數個或鄙夷或不屑又甚至或是同情,或是可憐的目光向他看來。
那一刻,小小的心靈就已在微微顫抖,怨怒已經深埋!
他雖然年幼懵懂,卻緊緊的握住了拳頭。
而祠堂中的那位男子也從三十虛歲摸樣,到了如今這風燭殘年。
少年吸了一口氣,就算前路再如何艱險,他也不會後退,因為那祠堂中還有一位等待他榮歸的老人,他的心中還有那早已燃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