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七十七章 郴江幸自繞郴山

    不過半刻,景玄親自來了。

    他身後跟着兩名護衛,共押一人,正是衛矛。

    衛矛儀容還算得體,身上比昨夜多了一件寬鬆外衣,只一張臉怒氣沖沖,滿是不平,黑得比過木炭。

    景玄緩步上前,語氣平平,「此人深夜闖入哀郢院中,甚為不遜,然淵念及其人傷勢沉重,請醫先為診治。」

    衛矛滿臉不忿,景玄昨日能擒住他,不過是因他傷重未愈,那院中人手又多,有什麼了不起的?

    而且景玄現下如此討巧賣乖,旁人看來,竟是他自己不識好歹,恩將仇報。

    醫沉點了點頭,起身離開,示意那兩名護衛押着衛矛跟上。

    解憂目送四人繞過屋角,不覺蹙了眉。

    她有些放不下熊心,那少年一雙眸子黑白分明,帶着這個時代少有的明澈和乾淨。

    「醫憂。」景玄立在她面前,暗紅的衣衫遮住了天光,在案上投出一片陰影。

    解憂只得抬眸,眯眼看他,「心今往何處?」

    「心將往匿民間。」景玄在她對面坐下,低眸看着她,「憂與其相識一場,可有言相送?」

    熊心太過年輕,一身的稜角,留他在九嶷有害無益,不若送往荒山野嶺之中,與山民共勞共休,教他好好吃一番苦頭。

    待過上四五年時間,他將奪取壽春之事定下,熊心想必也磨礪得差不多了,那時再將他尋回,扶立為楚王,樹起反秦的旗幟。

    「『君子贈人以言』,此言甚嘉,憂當效之。」解憂笑笑,當真取了一片乾淨的竹簡,提筆書寫。

    「勞冢子轉交。」解憂將竹簡遞過來,絲毫不遮掩上面的字跡。

    景玄不覺斂眉,那上面只一個字,工工整整,「郴」。

    「醫憂何意也?」

    解憂沉吟,眸子抬起,目光掠過高大的山玉蘭,在長空徘徊不下,聲音悠遠淡泊,仿佛流雲清風,「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郴江本該繚繞郴山而流,卻為了誰匯入瀟湘水脈,一去不返?

    景玄不解地看着她,她所說之言,仿若猜不透的謎語。

    「不過命數使然。」解憂淡笑,唇角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愁緒。

    隱匿、困頓於民間,被扶立為義帝,最終被殺死在郴縣,那是青史為熊心寫定的結局,她又有什麼多餘的話好說呢?

    就像郴水迢迢匯入瀟湘之水,天數如此,不可逆轉。

    只是不知道,是否已有人為她寫定了不能更改的結局呢?

    遙遙出神,院外忽然一片嘈雜。

    解憂霎了霎眼,只見一團如火的影子飄入院中。

    認出是熒惑,解憂急忙起身。

    景玄拽住她的袖子,佩劍倏然抽出,指向院中體型碩大的火狐,「醫女且慢,恐猛獸傷人。」

    他心中始終將解憂認作那個洞庭之畔的小醫女,此時情急,竟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兩人都怔住了。

    熒惑為兵刃所懾,立在院心不敢上前,一雙火苗似的大眼委屈地瞅着解憂。

    「……冢子誤矣。」解憂笑了笑,輕輕巧巧遮掩過去,將袖子從他手中抽回,「此狐乃憂所豢,非野物。」

    「事急,淵錯以醫憂為一故人,醫憂恕罪。」景玄收了劍,移開幾步。

    熒惑察覺到解憂眸色沉重,不知自己闖了什麼禍,有些猶豫地上前,蹭到她衣袂邊輕輕拱了拱。

    「熒惑……」解憂蹲下身,手輕撫着它額上那撮白毛,小巧的下巴蹭了蹭它的耳朵。

    感到解憂沒有責怪的意思,熒惑高興地在她身上嗅了嗅,還是那淡淡的蘭澤草香氣,果然沒有錯認。

    隨即,熒惑扭過頭,大眼眯成了狹長一條,向着景玄呲了呲牙。

    面前之人透着一股凌厲之氣,若是換了平日,熒惑只會遠遠避開,但如今有解憂為恃,熒惑很不客氣地表達了自己的敵意。

    「熒惑。」解憂沉聲喝止,小手將它的腦袋撥回來,對着它尖尖的狐狸臉搖頭。

    景玄頗有興致地看解憂教訓懷裏的火狐,那頭狐狸乖乖垂下頭,似乎真能聽懂解憂所說一般。

    解憂最後拍了拍它的腦袋,緩緩起身,向景玄一揖,「冢子,熒惑頑皮,多有冒犯。」

    「無妨……」景玄話未說完,卻見解憂拂一拂,徑自帶着熒惑步入屋中,直接將他撂在了外間。

    景玄已不是第一次遇上她如此冷淡相待,轉念一想,也能猜到她是故意疏遠,搖了搖頭,在書案前坐下,移過擱在一旁的瑤琴。

    這曲子技法繁複,七弦在指間顫動,泠泠琴音如訴。

    解憂一怔,回眸望向外間,只能望到一片晃白的天光,在眼眸中暈開。

    這曲子是《陽春白雪》,當初她在洞庭之畔奏過。

    但景玄本就是楚地的貴族,他會奏這曲子,又有什麼奇怪呢——解憂寧可這樣安慰自己。

    她不能和景玄深交,她始終覺得,他就像烈烈燃燒的火,不僅要將自己燃盡,也要毀了他身邊的一切。

    「嗚……」熒惑蹭了她一下,額頭貼上她的衣袂。

    解憂慢慢回神,俯身觸到它頸間,解下一條細細的帛帶。

    上面盈幅小字,筆跡娟秀,帶着幾分英氣,是劍姬所書。

    依靠熒惑傳書,是她與劍姬之前的約定,但須得情況緊急,如今劍姬急急送書來,是否狐台發生了急事?

    「相夫陵欲往九嶷。」

    解憂愣了愣,許久沒聽到這個名字,眼前不由浮現出那個行止從容爾雅,如同萬壑松風一般的士子。

    再看下去,大致說,他們離開之後數日,劇連與相夫陵平安到達狐台。

    將長篇大論的問候之語忽略過去,解憂的目光落回第一句。

    字跡似乎較下文潦草,細細分辨,墨跡新舊也略顯不同——這一句話,應當是倉促補寫上去的。

    那麼,劍姬在擔憂什麼?是本就漏書了這一句,還是特意分了兩回寫?

    「相夫陵非常人也,其心飄渺難見,雖人如長風入松,然其心性,未必輸于越之於之徒。」

    劍姬在洞庭之畔的小築中說過的話,似乎又在耳邊迴響。

    這尺素書上的短短一言,是劍姬在向她示警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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