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泠泠。
解憂身着寬大的素衣,端坐在案前撫琴,目光落在書案另一頭,漠然看着相夫陵反反覆覆地把玩着手中幾件鐵製的刀剪。
景玄則斜倚一旁,微凝着眉,出神地望着她一雙在弦上挑抹的小手。
「可是如此模樣?」相夫陵揚了揚手中一柄一指來寬、三寸來長的薄刃。
磨利的刃口泛起熒熒冷光,清寒如水。
解憂唇角微勾,點了點頭。
她才將圖紙畫出,只這半日時間,相夫陵便遣人將刀剪打好了,真是好效率。
「多謝。」解憂揚眉,琴聲慢慢地止了,餘下厚重的餘音在屋內迴蕩。
「不必言謝。」相夫陵將刀剪擱回案上,錚錚一響,「明日同去便可。」
他幫解憂,不過是因自己也好奇,隗究竟是何種死因。
解憂瞭然一笑,拈起一柄巴掌大的小剪子,對着光一晃,晃出滿目銀亮的光彩。
「些許儒生,煩請相夫子在意。」
解憂上午說要剖屍,早有幾個迂腐儒生跳出來,嚷嚷着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之類的話,喋喋不休地請求讓隗入土為安。
恰好相夫陵又站在解憂一邊,忙前忙後地幫着她準備剖屍的工具,幾個儒生便搬出一副論辯的架勢,直接立在院內罵上了。
「些許腐儒,何須在意?」相夫陵漫不經心地搖頭,袖起手,緩緩回眸瞥了一眼侍立在紗幔外的少女,勾起笑,「若不喜歡,殺了便是。」
解憂斂眉,勉強笑了笑,「罵不過便殺麼?你們齊_墨便是這般?」
「倒也不盡然,無過觀雲姑之死,令人耳目一新。」相夫陵笑意轉深。又看看侍立在一旁的梅子,轉向景玄,「此婢秀麗可人,陵求之。」
「可。」景玄連眼也不曾抬一下。
「……」解憂瞪着眼。眼睜睜地看相夫陵將梅子帶走,噎了片刻才轉身質問景玄,「為何?!」
景玄凝起的眉頭舒展了一些,起身居高臨下地瞥她一眼,「憂憂。勿再胡鬧。雲姑非燕姞之徒,梅子方為燕姞之徒。」
他四五日之前便派人暗中除去燕姞安排在哀郢院的人手,大約有十餘人,至於這個梅子是不是燕姞的人,他本還不甚確認,但今日看她於眾人面前鎮定自若的表現,與當初由解憂醫治時的膽怯可憐,根本不是同一個模樣。
解憂沒有道理看不出這一點,卻還將這梅子喚了過來,安排在身邊。誰知道她又想玩什麼?
「此婢……」解憂長舒口氣,她只是、只是想證明,梅子並不是故意陷她於險地的……
可……或許景玄說得很對,這婢女,的的確確就是燕姞手下的人。
她當初驚打雀鳥為解憂所見,應當是特意安排好的時機,好讓解憂為她診治後,在回去的途中「恰好」撞見隗和越女談話。
甚至,這個梅子,可能根本就沒有眼疾。
解憂搖頭。她知道,她都知道。
她只是不願意去相信。
當你全心地去待一個人好,一心希望幫助她的時候,突然發覺。那所謂的柔弱下藏着冰冷的算計,這該是一件多麼令人寒心的事情……
她只是不想知道自己被騙了,僅此而已。
或許,這個想法,的確是任性了吧?畢竟,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有義務對你好的。
解憂垂眸。指腹在商弦上輕輕抹過,泛起碎碎的聲響,「憂今日所行不義。」
明明知道雲姑亦是被梅子所騙,卻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就這樣射殺了一個無辜之人。
她當時只是想着,指認雲姑是燕姞的人,比指認梅子更能令人信服,所以她就毫不猶豫地射殺了一個無辜之人。
解憂痛苦地閉上眼,琴弦深深地勒着纖細的手指,痛到麻木。
她怎能這樣做?可她竟然真的這樣做了……
這一雙手上,都已經沾染了無辜者的鮮血,這讓她如何釋懷?
「景玄……」解憂抿唇,起身站了一會兒,抬起頭,又喚一聲,「景玄……」
「何事?」景玄低眸。
面前的少女一副可憐的模樣,似乎再不應聲,她便會落下淚來。
「景玄……」解憂按一按眼角,傾身撞到他懷中,「不要怕我……」
她要解剖屍體,她染了滿手無辜者的鮮血,她再也不是那個純淨不染的山鬼!甚至,沒有資格再穿這一身白衣。
所以,不要怕她,不要將她目為妖邪,不要厭惡她、捨棄她。
「憂憂。」景玄攬上她纖瘦的肩,輕輕拍着,「不會。」
不會怕她,不會疏遠她,更不會捨棄她。
因為他不曾忘記,她落到今日的境地,全是為了他。
所以,怎會怕她厭她棄她?
「嗯……」解憂緩緩舒口氣,呼吸因為隱泣微促,帶着顫,一雙小手環着景玄腰身,將自己緊貼上他。
她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折了雙翅的飛鳥,再也回不到曾經的天空。
…………
梅子亦步亦趨地跟隨在相夫陵身後,不時抿抿唇。
暮色已經降下,那幾個儒生仍在哀郢院外,滿臉憤慨,見相夫陵出來,哽着脖子又要上前理論。
相夫陵還沒等他們開口,抬手重重擊掌。
儒生們愕然一怔,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不知他又要做什麼把戲。
兩名劍衛應聲現身,齊齊拱手,「相夫子有何吩咐?」
「此婢。」相夫陵言簡意賅,一個眼神掃過,兩名劍衛心領神會。
梅子一顫,退了兩步,惶然抬頭,面色陡變,雙腿一軟,坐倒在地,低低啜泣,「妾、妾……並非燕姞之徒……!」
她現在才知道怕了。她不要被那些劍衛帶下去,她不要被人玩弄夠了,再一劍殺了拋屍荒野。
當初就不該答應燕姞……若是反過來將這事告知了解憂,她現在就真的能夠取代越女曾經的地位了!
她真是……糊塗了……
相夫陵毫無動容。任由兩名劍衛將哭喊着的婢女拉了下去。
他只應允了景玄,將這婢女從解憂身邊帶走,至於究竟如何處置,那些劍衛自有分寸。
幾名儒生面面相覷。
他們剛才想說什麼來着?身體髮膚?不可毀傷?
曾經這樣理直氣壯的話,為什麼突然顯得蒼白無力起來?
面對這些踏過屍山血海來的、手中攥着不知多少人命的人。他們覺得孔聖人的理論似乎太蒼白了。
講道理麼?一個手中染了血的人,可不會任何時候都願意停下來聽你講道理。
於是,他們噤聲了,趁着夜幕到來之前,悄悄地離開了哀郢院。
…………
解憂平旦時分便起身了,一頭長髮被全部綰起,寬大的袖口也用帛帶紮緊,乾淨利落。
才轉出迴廊,一人急急搶到她身前,什麼也不說。便是一跪。
「……衛矛?」解憂詫異地挑了挑眉。
「醫憂!」衛矛抬手拱了拱,目光灼灼,神色凝重,「醫憂,請令隗入土為安。」
解憂斂眉,繞開來,輕聲道:「憂驗看過後,自會令其人入土為安。」
「醫憂!」衛矛一怔,急急起身跟上,「隗已死。何須驗看傷勢?!」
人已經死了啊,已經死了啊……這樣還不夠麼?還不夠麼?!
為什麼一定要剖屍?
解憂分明不該是這樣的人,她願意為流膿昏聵的人施救,半點不見嫌惡的意思。這分明是醫者仁心,為什麼她現在要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衛矛。」解憂忽然停步,頓了一下,輕輕斂眉,「信我。」
「……」衛矛愣在一旁,信她?熊心也曾經囑咐過他。信她,信她的每一句話,信她心地善良。
可是,解憂變了,現在的她出手射殺無辜,她殘酷地要去剖開死者的屍體。
平心而論,她這樣做,和燕姞有什麼差別?
這樣的話,仍舊要信麼?
…………
解憂很快撇開了這一段小小的插曲,徑自轉入停放屍體的屋子。
春寒未退,屍體停放了一日,幾乎沒什麼變化。
屋內燃着蒼朮,淡淡的煙氣繚繞,給人清爽潔淨之感。
屍體的面部用白麻遮蓋起來,只露出胸前一片青白色的皮膚,便是下刀的地方。
雖然昨日解憂提起剖屍時,多數人都顯得驚懼非常,但今日前來觀看的人依然圍了里三層外三層。
解憂定了定神,其實這個時候戰亂四起,餓殍遍地,有的人死於兵亂,頭破血流,有的屍體被野獸啃噬,開膛破肚,誰會沒見過這樣可怕的場景?
甚而,還有盜跖食人心肝。
現在更緊張的人,反而是她。
準確來說,解剖這件事情,她根本沒有親手做過,只不過好友還在國內時,她曾看過幾回。
這樣就敢拿着一套刀剪上來開膛破肚,在從前,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但在這個生死須臾的時代,最不該缺的就是嘗試的勇氣。
試一試,希望和絕望各佔一半;不試的話,就只能等死了。
她重新活過來,可不是為了再死一回的。
「憂憂。」景玄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不必害怕,儘管放開手去做。
不管她要做什麼,不管她能否做到,他都已經安排好了接下來的事情,一切都可以圓過去的,沒有人可以指責她。
解憂寬了寬緊擰的眉峰,隨即肅容低眸。
銀亮的刀鋒輕輕抵上屍身青白的皮膚,不再猶豫,加上力道,將失了血色的皮膚割破一道半尺來長的創口。
人已死,心停跳,血液不再流動,又放置了一日,脈管中的血已經凝結起來,因此這重重的一刀劃下去,並沒有任何血色滲出。
解憂稍稍鬆了口氣,回憶着記憶中好友解剖時的樣子,將蒼白的血肉層層剝離。
花了足足一個時辰,她才成功打開了胸腔。
鬢邊碎發已被冷汗打濕,黏黏地貼在面頰上,勾出一張瘦削得可憐的小臉。
解憂微顫着手劃開心臟附近蒼白色的脈管,換了一柄類似於鑷子的小夾,輕輕撥開。
蒼白色的脈管內,沉積着不少凝固的血塊。
但與那些血塊不同的是,在這粗大的脈管分支的地方,有一道暗紅色的栓子將兩道分支堵得嚴嚴實實。
解憂眉頭微微一舒,手因激動止不住輕輕地顫。
她原本只是想賭一回運氣,不想這栓子竟是恰恰堵在了這裏。
雖然許多人或許不明白,這一截堵在肺動脈分支處的栓子能夠立時致人死地,但至少、面前的這一幕,有着極大的視覺衝擊。
蒼白的脈管中,死死堵住兩道分支的暗紅色栓子。
只需一瞥,便能給人一種不甚美好的感受。
有的事情是不需要多想的,譬如人們看到血,便自然而然生出一種動亂之感,這是所有人與生俱來的反應。
現在也是一樣,縱然許多人不知道血栓為何物,但只這一瞥,他們也能感受到,這個堵在這兒的東西,原是不屬於這裏的。
這樣就夠了。
解憂輕輕舒口氣,「此物壅堵脈管,致使流血不暢,令人猝然死也。」
小心翼翼地橫過手中小鑷子,輕夾了一段栓子,擱在疊起來的白絹上。
這栓子暗紅色,質地疏鬆而脆,只方才輕輕一碰,便落下了一小塊損毀。
相夫陵從解憂手中接過盛放着白絹和栓子的小碟,遞給了身旁的人。
小小的碟子在眾人手中依次傳遞下去,人們看得暗暗咋舌,對於解憂的說法,更是半信半疑。
聽聞過去秦越人能夠隔垣視物,看人體時,能夠透過體表看清內里臟腑的病變,因此被時人奉為神醫扁鵲。
解憂昨日便篤定地要剖屍,難道是因她也有這樣奇異的能力?
「此物……」相夫陵微凝着眉,淡然地看着面前被打開的胸腔,「為何堵塞於此?」
一旁圍觀的人也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着解憂,期待從她口中聽到一個令人滿意、又令人驚奇的回答。
解憂低眸,確定眾人已經看清了血栓壅堵肺脈的情況,拈起一根銀針,引了絲線,嫻熟地將被剖開的血肉層層縫合起來。
眾人看着她嫻熟的動作,神情古怪。
也不知這少女做起針黹時,是不是也是這樣嫻熟的手法?
(未完待續。)xh.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