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一百九十四章 行路

    (請假章,暫時別訂吶)

    相夫陵聞言不接話,頓了一頓,側頭看向景玄,「冢子,聞趙之廉老將軍終於壽春。,」

    這廉老將軍自然是廉頗,他活到八十五歲,離趙投魏,最後做了一名楚將,但他雖做了楚將,卻到死仍希冀着能被趙國啟用,這一種對於故國的眷戀,竟是當世少見。

    「然。」景玄低聲應了,「考烈王十八年,王迎老將軍入楚,將軍在楚數年,淵幼時亦曾一見也。後十餘年,老將軍卒,墓落於八公山紀家郢子,其人忠勇無雙,先王思慕久之,歲備牲往,今雖社稷傾覆,然黎庶仍執祭祀不絕。」

    他說的俱是實情,楚人生性浪漫,對於廉頗這樣忠勇的名將的確傾慕非常,否則當初考烈王也不會派人將耄耋之年的老將軍接到國中。

    司馬尚眉梢一動,若說趙國最負盛名的將領,無過於廉頗和李牧,趙立國二百餘年,前有廉頗,後有李牧,若單論軍隊的實力,絕對不下於強鄰秦國,只可惜連連數代趙王均是昏聵的君主,雖有忠臣名將卻不能用,這才落得個滅國絕嗣的下場。

    廉頗棄趙而奔魏,後又被迎入楚國,若是廉頗那時年華正好,或許能夠打拼出更大的功業來——總之,楚國的這位考烈王雖然十分無能,大權旁落,連子嗣也沒弄明白,但於識人這事上,的確是有幾分眼色的。

    若當初李牧願與他一道逃離趙,說不定能被楚接納。豈不是另一番光景?

    司馬尚知道他們這是在攀交情,但他乃是肚腸直來直去的北地漢子,就算明知相夫陵想將他往話裏頭繞。面上仍然為着兩位枉死的名將而露出不忿。

    相夫陵見司馬尚面色漸緩,向他一揖,「趙之兒郎剽悍善戰,廉老將軍古稀之年猶能復起,披甲上馬,馳騁沙場,李將軍亦近花甲之年。司馬副將今無過知天命之年,亦當勉力效之……秦滅趙若翻掌,將軍豈能無恨?得無將軍胸中已無志耶?」

    「……」司馬尚沉吟不答。他為人磊落,不知道什麼叫做委婉相拒。

    相夫陵的話的確讓他生出幾分意動來,但他至今都記得,解憂曾千叮嚀萬囑咐過。於秦趙之道上截殺郭開後。他們務必不再牽扯入這些興亡代謝事之中;因此他雖有意動,卻是不肯答應的,但他又不願否認自己無恨無志,便只是沉默不語。

    「匣中劍未老,經久而利,解甲十載並非託辭。」相夫陵又走近幾步,略低下頭,湊近面前的精壯漢子。壓低的聲音里露出幾絲誘惑,「司馬將軍真無憾恨耶?」

    他不信司馬尚對秦會沒有恨意。沒有不甘。

    這個時代不是儒家統治的時代,士人對於生養自己的家國是少有所謂捨身取義的「忠」的,一旦事情不妙,離鄉逃至他國本是常事。但也不乏甘願一死明智的卿大夫,李牧便是其中一人,司馬尚能成為李牧的副將,兩人性子上自然會有相似之處。

    這是一局大膽的博弈,而解憂便是他擲下的賭注。

    若司馬尚一口咬定他再無起用之心,他們便只能將解憂交與司馬尚——否則司馬尚雖是一介粗人,卻也要生疑了。

    司馬尚依舊不答,粗糲的大掌攥成了拳,他自然有恨的,他曾以為,在渤海之濱住下來,時間久了,這種恨意會慢慢淡去。

    畢竟那石頭上的刻痕也會被時間磨淡的,但他心裏頭的恨意卻是愈久愈清晰,尤其是這些年來,秦攻克齊地,一統**,秦雖然不可能做到將所有六國遺民變成奴隸,但秦人那種不留餘力的欺壓實在令人氣不打一處來。

    民間那些落難的六國貴族和士人,還有被壓在最底下的庶人早已因繁重的徭役是怨聲載道,只待着一道口子崩裂河水驟然決堤,就要蜂擁而起,將那咸陽的宮殿付之一炬。

    這樣的情勢,對於他這樣懷着對秦最深恨意的人來說,的確是太誘人了。

    「初時讒廉老將軍者,小人郭開也;讒殺李將軍者,亦郭開也。」景玄有些不知所云地將話題引開,手落在腰間的蒼色玉環上,「聞郭開伏誅,乃吾妻與將軍合謀之功也。」

    「……醫女?」司馬尚不解中帶着錯愕,他知道解憂是解氏的遺女,同她頗為親近,所談也是天南海北,瑣碎零散,恍惚中記得她說過,她是絕不會嫁人的——如此看來,果然是小姑娘當時的賭氣之言麼?

    「解氏之女在何處?尚欲一見也。」司馬尚總算記起自己來此的目的,他收到那書信,發覺是人仿着解憂的筆跡所書,一面傳信給洞庭的舊部,一面急急啟程,來到九嶷一探究竟。

    不論其他的事情,他得先確定解憂安然無恙才好。

    景玄袖起手,徑自步出斜堂,「將軍請。」

    司馬尚遲疑一下,快步跟上。

    …………

    解憂坐在階下陪熒惑透氣,她身子弱,雖已入春,仍然裹着厚厚的斗篷,仿佛一隻胖乎乎的白兔一般,那一雙大眼也似白兔一般容易受驚。

    少姬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一抬頭見景玄快步走入院落,伸手輕輕觸了觸正低頭入神地與那頭火狐大眼瞪小眼的少女,低聲道,「醫女,冢子至矣。」

    「唔……?」解憂迷茫地抬起頭,霎了霎眼,景玄不是才走沒多久麼?怎麼又來了?

    伏在她膝上的熒惑耳朵一豎,又齜起了牙,磨着牙低低咆哮。

    「熒惑。」解憂輕輕揉了一下它那張尖溜溜的臉,將它臉上的怒容揉得有些好笑,噙了一絲淺笑。在熒惑背上輕輕拍一下,「且去。」

    熒惑向來聽話,雖然對景玄滿身敵意。但依然乖乖站起來,躲到一旁的草叢內團成一團。

    「憂憂。」景玄握了她的小手,旁若無人地將她擁入懷裏,「憂憂可知誰來矣?」

    「不知。」解憂習慣了,也懶得掙扎,不過略略低頭躲開一些,她這個動作。在旁人看來,卻是羞怯不勝的模樣。

    司馬尚立在院門外,詫異地看着那嬌小依人的少女。多年不見,想不到那個小醫女已經長成了個窈窕少女,而且竟已嫁作人婦。

    看她這個神態,似乎也不是被逼迫。只不過她如今下巴削尖。實在比當初見到的稚齡幼女憔悴了許多。

    「司馬將軍。」相夫陵從後面蜿蜒的青石道上走來,負手立在他身後,眯起眸子看向院內相偎的兩道身影,「將軍或恐不知,日前秦墨忽入狐台,醫女為避秦人,流落至九嶷,為故人所救。玄乃楚王族之子。與醫女相悅故而結縭為好。」


    司馬尚默然聽着,他對相夫陵的這些話並沒有多少懷疑。畢竟解憂終是個少女,若沒有遇上那些顛沛流離之事,這般年紀也確實該嫁人了,而且如今見她神色也無甚異樣,接到那封帛書時的狐疑和慌亂早已去了七分。

    相夫陵見他眼色中又添了幾分信賴,唇角的笑瞬息即逝,眉頭一凝,面色漸漸凝重下來,「將軍可見,醫女容色頗為憔悴?」

    「然,比之當年在秦,甚為憔悴。」司馬尚搖頭嘆息。

    「醫女痛故國之亡也,夙夜啼泣,故而憔悴至斯。」相夫陵連眼都不眨一下,仿佛事實本就如此,「久聞趙人至情至性,忠烈無匹,果非虛言。」

    司馬尚倍感自豪地點頭,說到家國之事,他滿心自負與不平,哪有功夫計較相夫陵說的有幾分是真,心裏只想着,這位小趙姬果然沒給趙丟臉,連看向解憂的目光都愈發柔和了起來。

    …………

    「憂憂曾言,欲殺郭開而湔雪滅族之仇。」景玄握着她冰涼的小手渥着,一手緊扣着她纖細的腰肢,「不知憂憂如何定計,又何以結識李將軍之舊部司馬尚?」

    解憂狐疑地抬頭瞥他一眼,他特意來,就是為了問這個?真是莫名其妙。

    「憂為趙姬,與我趙之將軍結識,有何可怪?」解憂說得理所當然。

    「一派胡言。」景玄攬着她腰肢的手臂一緊,直接將她抱離了地面,一邊走一邊抵在她耳廓邊低語,「卿入楚之時尚在髫年,若其時能識得司馬尚,何需孤身一人漂泊千里?得無特入楚以逆為夫?」

    解憂凝眉,他真是什麼輕薄話都說得出口,這麼自作多情的話說出來,也不怕咬了舌頭。

    一抬眼卻怔了,面前一人容顏粗糲,面色泛着銅光,正瞪圓一雙虎目打量自己,這有些熟悉的樣貌,應當是遠在渤海的司馬尚吧?

    一怔過後,隨即回過神,難怪方才景玄會提起司馬尚,他竟連司馬尚都請來了,抬眸瞪一眼,「放我下來。」

    司馬尚是粗人,全然看不出解憂那一眼中蘊着的怨恨和疏離,只當是女兒家羞怯賭氣,更將方才相夫陵的話信了八分。

    至於狐台那裏到底發生了何事,他倒是不甚放在心上的——左右那些楚墨俱是遊俠兒,論單打獨鬥絕不會吃虧,而且他們還精通守城之術,護不住解憂一個小姑娘已是丟人的緊了,難不成還要他帶人去相助?

    解憂半生飄零孤畸,偏又能憑藉一己之力,向嬖臣復仇,這身世手段真是令人既憐憫又嘆惋。

    之前他觀景玄倒不是那些不知興亡的貴族公子的模樣,倒也配得上他趙地的這一位傳奇的女姬。

    「司馬副將?」解憂輕抿着唇,不解地看着眼前這個本該在千里之外的人,迷茫的眼中,卻又慢慢浮出幾分瞭然。

    這一切,自然都是景玄和相夫陵的主意。

    「久聞解氏乃忠耿之族,醫女雖亡族遺女,未曾改其志,實乃趙之幸也。」司馬尚大為高興地將面前的少女誇讚了幾句,「醫女尚且思復故國,我等血性男兒,豈能退避三舍,隱于田陌而不言恨?今秦暴虐無道,待六國遺民如奴婢,群情如火,可以燎原,大可一戰。」

    解憂錯愕地霎了霎眼,又霎了霎眼,她實在有些不能接受司馬尚說的那些……一個歸隱渤海近十年的人,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司馬尚當初歸隱的心思挺堅定的,相夫陵究竟跟他說了什麼,這麼輕易就將他說動了?

    對上她這樣詫異的目光,司馬尚是有些不樂意的,她這種眼神,滿是驚訝與不可置信,簡直就是在看低自己……不過也沒法子,他逃避了十年,還不如解憂一個少女知道仇須得向人討回的道理,這時候受她這樣錯愕鄙夷的目光,也是應當。

    因此他只是輕哼一聲,拱了拱手,轉身離開了。

    解憂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山道盡頭,才緩緩回神,狠狠剜了一眼相夫陵,又瞪向景玄,「司馬尚為何來此?」

    「秦待六國之人暴虐無道,今各地均欲舉事也。」景玄答非所問,將她輕輕放回地面上,和聲寬慰,「憂憂,此中之事,卿不必憂心。」

    他會保她全身而退,所以她最好從一開始就不要涉足此間。

    …………

    數日後。

    解憂身體漸漸恢復,趁着天光明朗溫暖,將「繞樑」抱到了廊中,隨性撫着琴曲解悶。

    熒惑腿上的傷口已經癒合了大半,只是行走起來仍有些跛,也不知道往後還能不能恢復。

    自從那日見了司馬尚,這幾日百般打聽,這麼個大活人卻像平白蒸發了一般,毫無消息。

    距離約定前往洞庭的日子又過了半月,景玄卻遲遲不啟程,也不知是為何?

    琴聲中不自覺地染了幾分煩惱和憂鬱,立在她身後的少姬聽着,止不住拉起衣袖抹淚。

    侍立在廊下的幾個侍婢也都垂了頭,許是想起了自己顛沛流離的身世,也偷偷地咽着淚。

    直到一縷厚重悠揚的篪聲和着落寞的琴聲響起,這些自顧自傷心的婢子們才猛地回過神來,慌亂地扯着衣袖擦淨眼淚。

    少姬跪坐到解憂身旁,「醫女,冢子來矣……且、且轉黃鐘調。」

    黃鐘宮是中正平和之調,而解憂現在的調子是楚商調,實在太過淒涼哀婉了。

    這樣的琴聲被景玄聽見,第一個被斥罵的,便是這些隨侍在側的婢女。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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