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半倚着身後的錦枕出神,枕芯內灌的是曬乾的花葉和粟米,隨着她輕微的動作,未脫殼的粟發出「沙沙」的聲響。
景玄和那些醫師都走了,婢女們忙着準備一會兒的朝食,偌大的屋子裏空曠得迴蕩着風拂竹簾的聲音。
熒惑一雙尖尖的紅耳朵自屏風後探出,接着露出一張狐狸臉,火紅的大眼內點着漆,小心翼翼地打量解憂一眼,一瘸一拐地湊近她。
「熒惑。」解憂發覺它的蹤跡,從床榻上翻下,動得有些急了,只覺陣陣眩暈,忙扶住一旁的床柱。
熒惑一扭身,跳上了床榻,沿着床沿挪了幾步,前肢跪伏下來,將受傷的後腿呈現在解憂面前。
「真乖。」解憂扶着床沿跪坐在地上,一手摩着熒惑的額心,暗中用力將它按住,一手緩緩解開它後腿上裹着的布條。
濃郁的傷藥氣味彌散在空氣中,染了血污的布條一層層拆下,偶有些地方黏住了傷口,撕扯起來有些疼痛,惹得熒惑一掙,但感到解憂正用力按住它,隨即又安分了下來,只輕輕磨了磨牙,腦袋擱在被褥上,眨巴着眼,可憐巴巴地看向解憂。
「莫怕,且忍忍。」解憂柔和一笑,缺了血色的唇輕顫,一片蒼白,手下拆解繃帶的動作慢慢放柔和。
布條緩緩拆盡,血肉模糊到見了骨的傷口呈現在面前。
解憂輕輕磕着唇,心痛得一揪,垂眸無言翻檢着藥包。
昨日熒惑被囚在那暗室之中,她不過憑藉着微弱的光線和摸索隨意處理了一下傷口,今日閒了下來,便取出一柄小巧纖薄的石片來,細細將傷口周圍的腐肉刮去。
「夫人……」越女柔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尾音中還帶着一絲顫——她素來有些害怕這頭大狐狸,即便它在解憂的身邊顯得這麼溫馴,但還是難以掩蓋這是一頭野獸的事實。因此她只是將手中一盆清水放在解憂身旁。低眸躬了躬身,立刻原路退了出去。
解憂輕輕一笑,她還什麼都沒有吩咐下去,越女便端來了清水。果然是個識眼色的。
熒惑始終乖乖地伏在被褥上,即使被解憂觸到了傷處,也不過微微一繃,撒嬌地嗚咽幾聲。
解憂不時摩挲着它的腦袋和脖頸,到得後來。熒惑索性闔上眼打起了瞌睡。
「醫女。」少姬抱着一疊衣物款步入內,見解憂正忙着為熒惑處理傷口,將衣物擱在一旁案上,折回去吩咐婢女備下梳洗所用的熱水,這才附到解憂耳邊,「醫蕪來謁。」
「蕪……?」解憂手下動作一頓,詫異地抬眸一瞥,隨即又斂了眸子,「憂已無事,無需再診……至於醫令之藥。亦不必了。」
少姬抿了抿唇,闔眸思量片刻,愈發壓低了聲兒,「醫女,醫蕪雲,其人此來,非為醫女之疾也。」這醫蕪都猜到了解憂不願見他,可不是有備而來麼?
「不為疾?」解憂的聲音仍然詫異着,但手下動作已恢復了流暢,一絲不停地剪破細麻的布料。麻利地順着織物的紋理抽成一條一條二指來寬的繃帶,「既如此,且請蕪入內一談。」
醫蕪進來的時候,正看見那一身素服的少女跪坐在床畔。口中銜着一條細麻布,為那頭狐狸包紮傷口,一頭烏髮從她微偏的頭上傾下,鋪落在一側肩上,仿佛黑緞。
「夫人、醫憂……」醫蕪的聲音還有幾分猶疑,不過這頭火狐他是識得的。往日最喜歡黏在解憂身旁,那麼面前的少女是誰,自然也就無需解釋了。
解憂點了點頭,系上最後一個結子,才轉過身,斂眸一揖,「蕪匆匆來此,所為何事?」
她記得,方才醫喜帶來的幾個醫師中,並沒有醫蕪的身影。
醫蕪面色凝重,顯然是有話要說的,但對上解憂直截了當的詢問,卻又怔了。
面前的少女雖然露出了俏麗的真容,但她只着了一身素色中衣,長發低束在腦後,一張不大的小臉因方才的吐藥而蒼白着,黛眉間卻又透出幾分灑脫,似乎世間萬物渾然不在她的心上,這神態倒與從前那少年醫者有了七分相似。
「醫令之藥配度實乃上上,然憂福薄之人,不能受藥……」解憂挽起寬袖洗淨了手上沾染的藥末,抬眸看着醫蕪歉然一笑,「醫令若有怒,還望蕪好言慰藉。」
醫蕪看向的目光變得複雜起來,有不解、茫然,亦有一絲隱含的怒火和痛心疾首。
解憂方才吐藥的事情他還未聽說,他急匆匆地趕過來,甚至罔顧禮節地求見她,為的卻是另一件事。
「憂。」
他的措辭太過親密,但語氣肅然,半點沒有玩笑的意思,因此解憂也不敢怠慢,含笑的眸子沉下去,靜靜地看向面前凝眉的青年醫師。
「醫令素與憂不善也。」醫蕪皺了一下眉,他始終不明白尊師為何對解憂如此敵意。
如果說之前是因為那少年醫者的不遜,那麼如今呢?解憂不過是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子,難道和一個弱女子也要較勁?
「憂知也。」解憂點頭,眸子一轉,飛向侍立一旁的少姬。
少姬會意,躬了躬身,放輕了步子退下。
醫蕪舒口氣,轉頭看向少姬離開的方向,幾道紗幔尚在悠悠飄動。
「深姬年少性善,非搬弄是非之輩,憂過慮也。」
「憂世間無人可信。」解憂抬眸,沉靜的眸子一片空白。
她從來以為這世間無人可信的,只不過她知道這時候不論士人還是黎庶都講究信義,因此這些年才少了幾分防備人的心思。
自從景玄將她劫回九嶷開始,她重又樹起了與旁人之間的隔閡,仿佛一隻畏縮的刺蝟一般,灑脫的外表幾乎已經掩不住這種恐懼。
醫蕪顯然對她的話不解,也不同意,但他沒有反駁,只是壓低了聲,「蕪今晨逆一藥童,小兒所煎之藥物多寒涼也,藥童雲,此乃醫令為憂所配之方,憂醫術超然,豈不知寒涼之物不可過服?」
解憂不以為然,「憂體虛而天癸不至,一往數載也,醫令雲,『重劑起沉疴』,或寒因寒用,恰可得效,亦未可知。」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