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連託了兩個順道要回狐台的劍俠照顧解憂一行,因取道山間,五人並未遇上任何搜尋解憂的劍衛。
他們的目的地是衡山,距離無假關算不得很遠,但在交通道路都極不發達的這個年頭,解憂苦不堪言地在路上行了兩個月才到衡山腳下。
但雖然到了衡山腳下,他們還需沿着崎嶇陡峭的山路進到山中,才能到達墨者隱居的地方——小狐台山。
山名小狐台,自然是與真正的狐台山相對應的。
歷史上真正的狐台山位於魯國境內——雖魯國已於二十餘年前遭考烈王吞併。
據說當年楚王令公輸班造出雲梯後意欲攻打宋國,墨子安排下三百弟子為宋國防守,自己孤身一人花了數月時間趕赴楚國,以一套墨守的方法,勸服楚王放棄攻打宋國,他的暮年最終也是在楚地度過的。
楚墨劍俠的興盛,正是墨子暮年留在此地的最好證明。
但墨子死後並沒有留在楚地,而是由弟子歸葬邾地的狐台山下,長眠於故土。
為了紀念墨子,楚地的墨家將他們隱居的那處小小山脈稱為「小狐台山」。
進山又花了一整日的時間,等解憂千辛萬苦終於見到傳說中墨家隱居之地的時候,已是落日西斜,暮色蒼茫之際。
此處雖被稱作狐台山,但那座所謂的「山」只是襯在整個村落的背面。
墨者隱居的村落規模並不大,不過無假關小鎮的四分之一大小,村落背後就是那座小狐台山的向陽面,村落門前則是樹藤纏成的拱門,老樹已經枯死,青藤卻還生機勃發。
拱門之下,一隻巨大的木鳶靜靜地停歇在地上,它的毛羽由手臂長短的木片製成,有頭有爪,但湊近了仔細查看,多處關鍵的筋骨關節早已折斷,上面漆片剝落,漫出了茸茸的青苔,有些背陰處甚至還長出了小巧可人的菌蕈。
「此機關鳶為子墨子所成,三年成,一日敗,落于衡山之下,因而吾等聚居於此。」醫沉見她看得出神,細細為她解釋。
傳說當年墨子花三年時間造了一隻木鳶,飛了一日後落回地上,據醫沉的說法,墨家子弟便是以這隻木鳶墜落的地方作為聚居之處,倒也算是一段緣分。
解憂小手撫上木鳶的尾羽,拂過上面毛茸茸、生機勃勃的青苔,輕聲笑道:「三年成,一日敗,縱如此,無憾矣。」
只要能夠在史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別說什麼「三年成,一日敗」,就算是花三十年的時間做一隻木鳶,只飛半日就從空中墜落,她覺得都值。
她有一瞬覺得,自己為了將名字刻上史冊,幾乎已經要瘋了。
可除了這個渺茫的念想,她還能找到什麼努力活下去的理由呢?沒有了,再沒有了。
那麼,這樣瘋一回又有何妨?
「憂嘗聞,公輸子削木人為御,墨翟刻木鳶而飛,武……」解憂迅速將那句「武侯作木牛流馬」咽了回去,談笑自若地接上方才的話,「乃今方知,世間真有如此奇物。」
「師連所作鳥雀亦可乘風飛翔,然不過半刻,何能及子墨子之能也。」一個少年從村中走來,一身簡單的粗麻衣衫,腰間掛着一串雜七雜八的工具,有石制的,也有木製的、銅製的、鐵製的,隨着他沒走一步,「叮叮噹噹」響個沒完。
山谷中一下子被這種清脆的金鐵木石相擊的聲音填滿,經過幾輪山壁回聲,竟比山間的鳥鳴還動聽。
「工喬。」醫沉轉向,推了推立在腳邊的解憂,「此連之妹,醫憂。」
「醫女面若山花,巧笑動人,聲若鶴鳴,聞於九天。」工喬大約與劇連十分相善,一聽說是劇連之妹,竭力誇讚。
解憂本不想接話,但他後半句說得很有意思。
所謂「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意為鶴雖然在沼澤之中鳴唳,聲音卻能傳遍四野,甚至高達於九天之上,這話,應當用以讚美一個品德高尚的名士。
普通的誇讚旁人,尤其是一個女孩,是絕不會說出這種話來的。
解憂再次將目光落在那個工喬身上,他很年輕,看起來年紀絕不過弱冠,面容充滿朝氣,也沒有規規矩矩地在頭頂偏後的地方綰個髻子,而是隨意在腦後綁了,還有些雜亂,但看起來一點不顯邋遢。
解憂想像不到,這樣一個看起來活潑的少年,怎麼會用鶴鳴來形容她的聲音——這種猜啞謎一般的酸腐事情,不是老學究才喜歡乾的麼?
「醫女為師連之妹,又為墨醫,則亦為吾之妹也。」工喬對面前的女孩很有好感,從腰間的大跨袋裏頭摸出一隻小巧的木鳥贈與解憂。
解憂為難地看着手中的木鳥,這鳥的身子筋骨都是木製,翅上敷貼的卻是真正的鳥羽,翅膀和頭都可以轉動,不過應該只是個工藝品,不能飛的。
雖然這鳥確實惹人喜愛,但解憂將它推了回去:「憂非小兒也,不喜玩物。且吾聞兄言,木甲之術用以利人,非以娛人,如彼引泉水者,是也。」
解憂所指的地方是臨近山壁的池塘,山上三股細小的泉水順着光滑的岩壁汩汩流下,在泉水的半途上,三支一頭削尖的竹管阻住了水流的去路,將水流一絲不漏地引入池中。
池水中,還有一個小型的水車,將池中的泉水車入一旁的田渠用以灌溉。
這一處池塘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其構思之巧,不得不令人嘆服。
解憂雖然現在一副小身子,但從不願承認自己是個小孩,誠然她也並不是個小孩,看見這木鳥覺它栩栩如生感到驚奇,卻不會像孩子一樣,樂意收下它。
而且她聽劇連說起過,墨子研製木鳶等物,就是為了讓黎庶得到便利,而不是用以娛樂人的。
雖然這句話直接說出來,是有些過的。
不過工喬顯然不在意這些,看着池塘笑呵呵地接話:「醫女悅此不足奇也,此即為師連所作,女弟之不慕兄,未嘗有也。」
他不覺得驚奇,解憂卻奇了,她一直覺得劇連雖然喜歡什麼機括木甲一類的東西,但主要的工夫還是花在了劍術上,想不到他造出的水車不僅精緻,還這樣實用。
工喬這一聲尊稱師連,可真是沒有白叫。
可惜前些日子接到劇連托別的墨俠傳來的口信,說是遇上些事務,還要耽擱些日子才動身離開無假關,算算日期,等他到狐台,大約都已入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