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抿着唇看劇連。
劇連人生得魁梧高大,又因常年習劍行俠,自帶一臉正氣,這會兒勸解憂隨他一道前往墨者,免得她一個小姑娘孤苦伶仃等等,簡直就是心意拳拳,情誼殷殷,教人不忍拒絕。
雖則解憂還是覺得,劇連實在很難洗脫誘拐少女的嫌疑。
不過……劇連說的那些真的很誘人。
她很久以前就思考過,墨家既然以反對「不義戰」為己任,時時集結弟子為小國護衛,那麼隨行當有醫者,且以墨家對於科技的專精,那些醫者應當個個都不是弱手。
只可惜她遊歷四載,仍未得到墨醫的一點消息。
這會兒好容易得到了這個結交墨醫的機會,她絕不會放手。
這一世雖是她撿來的,但她不願意隨隨便便揮霍,她想做一件很大的事情,無異於逆天改命的事情——她想讓自己的名字留在史書上,哪怕只小小一個角落也好。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解憂決定取立言。
但不久之後便是秦朝焚書坑儒,僅留醫藥卜筮種樹之書和《秦記》,想要所著之書流傳下去,實在太難太難。
千思萬想之下,解憂決定從醫藥方面入手,因此廣交醫者也就成了她必須要做的事情。
「憂久聞墨醫之名,願與交遊。」思及此,解憂沒再推三阻四,很爽快地應下了。
劇連眉開眼笑,撿了一個妹妹的欣喜將之前親人去世的悲痛沖淡了些,但看着解憂一身縞白的麻衣仍覺刺心,「吾妹孤苦無依,隨兄歸墨家可也。」
「憂謹記。」解憂展顏一笑,心中急於見到那個醫沉,反而催着劇連動身。
劇連揉着她軟如絲緞的頭髮,「今日端陽,汨羅龍舟競渡,墨家子弟亦在其中,只需前往水邊,定能見到醫沉。」
解憂眸子閃了閃,抿着唇出神。
汨羅,龍舟,端午……
這一年是公元前二二九年,恰是屈原沉江後的第五十個年頭。
楚國遷都壽春,郢都廢棄,滿目黍離麥秀之景。
之後一年,幽王死,哀王繼,負芻弒君,王位混亂,政局動盪,早早註定下這個南方大國的傾局。
「幸好屈大夫已死,不必見着那些……」解憂沒頭沒腦說了半句。
劇連沒有在意她輕聲嘀咕了什麼,連連搖頭,故作神秘,「這無假關的龍舟競渡,可不只是祭屈大夫。」
「還有伍子胥伍相國罷?」解憂抬眸,挑了挑她細細淡淡的眉。
無假關與吳越一帶接近,當年吳國滅後,國人奔逃入楚,聚居在無假關一帶,因而祭祀伍員。
墨家以俠義著稱於世,對於伍員、屈原這樣的忠國之人自然是崇敬的,一點不難猜。
劇連瞪大眼,「吾妹為醫者,通卜筮耶?何猜度之確也?」
「憂非巫,然於天數甚通。」解憂笑笑,心裏忽然動了個念頭,如果說記錄在史書上的歷史不可更改,那麼……沒有書於史冊的,是不是她就可以任意更改?
那她是否能夠憑一己之力,教墨家免於衰落,好讓自己也有安身之所?
墨家雖被儒家稱為不親不孝,但待人重情重義,她若加入墨家,此生定不會遭其他弟子拋棄。
那麼,只要她依據自己對這一段歷史的熟悉,引導墨家避開那些潛在的危險,她和墨家眾多弟子就都可以安然一世。
解憂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她這樣的想法……當真是,十分大膽。
但似乎,無懈可擊?
胡思亂想中,她的手被一隻溫暖寬大的手牽起,上面薄薄的繭子擦過她的手心,帶着幾分親切的感覺。
解憂眼眶微熱,險些落下淚,前世她就習慣了獨自一人奮鬥生活,今生又是四年漂泊,誰也不信,誰也不依靠,都快忘了被人捧在手心裏呵護起來是什麼感覺。
「兄……」解憂微帶着哭腔,這一聲叫的情真意切,半點沒有勉強的意味。
劇連步子一頓,低頭悶聲嘆息,「連嘗有一妹,歿於八歲之年。」
解憂默然,難怪劇連百般希望「拐帶」了自己,鼻子微酸,又糯糯地喚了一聲,「兄。」
「何事?」劇連回過神,拉着她往院外走。
解憂笑笑,將臉貼上他略顯粗糙的手背,小貓一樣輕輕蹭着,「無事。」只是想叫叫你而已……
他們居住的客舍離江岸有一段距離,越向江邊去,人群就越發密集。
解憂平日孤身一人,嬌嬌小小的身子,從不擠到人多處湊熱鬧,但今日有劇連牢牢牽着,再擠的人群她也不怕。
不得不說,有人罩着的感覺真好。
街道上人來人往,因節日的關係,庶人都換上了精緻鮮亮的服色,不少人衣襟上、鬢髮邊都簪着新鮮的艾葉和菖蒲,泥土夯實的街道上處處洋溢着植物的清香。
還有粽子,非常之簡易,有的用葦葉,有的用箬葉,還有用荷葉包的,一路濃郁的稻米香味。
解憂方才聽劇連說了,江水湍急深廣,屈子的遺體最後也沒能打撈上來,但人們敬愛他,一夕之間沿着汨羅水建起十餘座墓冢。
如今五十年匆匆過去,龍舟已不再為了打撈,所裹粽子大多也只是供人食用,不再拋入江中。
「鸞鳳伏竄,鴟梟翱翔,莫邪為鈍,鉛刀為銛。」解憂低嘆。
鸞鳥鳳凰躲避流竄,貓頭鷹卻在高空翱翔,世人皆道莫邪粗鈍,鉛刀鋒利。
與《卜居》所說的「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俱是同一個意思。
戰國已至尾聲,那些史書中記載的「為知己者死」的士人越來越少,那些說着「寡人雖為亡國之餘,不鼓不成列」的國君也早已沒有。
在這個動亂的時代,一切道義都將消磨殆盡,解憂想要生存下去,依附墨者的確是最好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