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8章 燈火
什麼鬼?怎麼回事兒?發生了什麼?
當無數探鏡的屏幕上,黑潮滾滾而來的景象浮現在眼前的時候,葉戈爾遍佈血絲的眼瞳就感覺越發的乾澀。
不論是眼前還是心頭,都陣陣發黑。
即便是無法親臨現場,感受即將到來的衝擊,他也能夠憑藉觀測數值和緊急報告,想像得到馬上即將上演的破壞和摧殘——
可為什麼會變成這種樣子?
不是說局勢穩定麼?不是還在準備反攻麼?青銅之眼那麼多觀測經費是拿去燒掉了麼?深度觀測隊伍為什麼沒有提前發來預警?
若非咆哮吶喊於事無補的話,他早就開始拍着桌子狂怒。
他只是,本能的想要為即將發生的一切尋找一個負責者。
可遺憾的是,就連他自己都知道,這只是自己想要逃避現實而已。
在之前,更加強大的本能,已經主宰了他。
如同應激反應一樣,刻入骨髓中的習慣抹去了猶豫、驚恐和不安,令他的意識完美的一分為二,一份在憤怒和憂慮之中掙扎彷徨,而另一份,則主宰了身體。
去履行職責。
正如同他現在最應該做的一樣,不假思索的變成了一台效率飛快的蓋章機器,以這一份現境所授予的權限,簽發一張張新的律令和指示。
從批准臨時性的防禦框架在白銀之海中上傳搭載,再到邊境防禦陣線的狀態變更、下放權限授予前線中樞最大的自主性、簽發最高級風險警報的發放指令、通過針對一切升華者的緊急徵募通知……
他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去抉擇。
唯一要做的,就是確認下屬遞交上來的申請是否同自己記憶中一致,並簽字授權,為其所產生的一切後果進行負責。
只要,執行預案就夠了。
即便是面對這足以危害現境的恐怖衝擊——
統轄局是機器。
機器是不會因意外而動搖的。
即便是無數次被人詬病程序主義、呆板和臃余,但作為秩序的容器和載體,這一份醜陋的面貌,正是為了實現自身的功能而無法逃避的代價。
唯有如此,才能最大程度上泯滅掉所有成員的不協和衝突,將他們變成這一台機器所需要的螺絲、彈簧和零件,並且,予以消耗!
執行程序。
接受訊號,所以,輸出結果。
冷漠又殘酷的運轉,不管發生了什麼,都能夠必然保證自身的功能,直到宕機和徹底崩潰為止。
一切已知範圍內的災害,都有預案。
一切曾經發生過的事情,都有過分析和準備。
哪怕是全盤崩潰的可能性也納入考慮。
一份又一份的計劃堆積成山,數之不盡的預案如同磚塊,堆砌成現境的根基。
現在,統轄局再度運轉。
而葉戈爾所需要做的工作,只有如此簡單。
在短短的三分鐘過去,以近乎非人的效率將所有的文件全部簽發完畢之後,葉戈爾也已經汗流浹背。
靠在自己的椅子上,克制着喘息的衝動。
直到現在,他終於能夠從機器變成自己,去處理那些無處安放的憂慮和彷徨。
或許,唯一不幸中的萬幸,就是莫名其妙再一次用榮譽代表之類的身份混入會議室里的某個老東西沒有再來給自己添堵。
自始至終,羅素都只是沉默的喝着統轄局的免費咖啡。
平靜的凝視着一切,不發一語。也沒有像是往常一樣,說一些『勃勃生機萬物競發』什麼的缺德話。
要說的話……他現在的心情也半點沒有比葉戈爾更好。
在謊言的偽裝之下,那一張看似和煦平靜的面孔已經一片鐵青,捏着杯子握柄的手指,青筋迸起。
「真能挑時候啊,你們這幫狗東西……」
他輕聲呢喃着,那一張蒼老的面孔之上浮現猙獰。
曾經理想國和統轄局俱為天文會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今戰場之上出現如此恐怖的風險,況且,還有自己的學生在前線,他如何能不擔心呢?
才怪。
以上的想法,半點都沒有在他的念頭中出現過。
非常遺憾。
就算是和統轄局俱為一體,前提也是由理想國佔據主導才對。
陰暗一點去設想的話,倘若現在往統轄局捅上一刀能讓理想國火速重建並恢復全盛時期的話,那麼他做起來一定毫不猶豫,乾脆果斷,說不定結束之後還會假惺惺的撒上兩滴眼淚,以示哀悼。就好像葉戈爾倘若有機會成為天文會的會長一定會將理想國踩在下面一樣。這是大人們的黑暗面,從來不因交情有所動搖。
至於原罪軍團和槐詩……
他根本就一丁點都沒擔心過。
有了太陽船的機動力,如果逃命的時候還被追上的話那就只能證明朽木不可雕也,死了算了。
至於槐詩,就算不提自己上的保險,就算把他丟進深淵的老巢里,這個傢伙照樣能用超出常人理解範圍的各種詭異手段活得好好的,說不定比現境還滋潤。
而這一場襲擊是否會對現境造成影響,他更是想都沒想過。
有了邊境防禦陣線,有了如此眾多的威權和神跡刻印,集合了整個現境的創造主和大宗師,所有的天敵,外加上三大封鎖,根據他的估算,即便再如何洶湧的深淵濁流,也足以頂住。
反而時局越是危機,那麼這一份來自天國譜系的力量就越是重要,可供自己操作的空間就越大。
如果換作以往的話,他肯定開始總座高見了。
可關鍵在於……
這是優先度的問題!
對於羅素而言,戰果的獲取、天國譜系的發展,甚至理想國的重建都是可以拖後的問題,即便是再如何迫切的渴望,都不急於一時。
如今對於象牙之塔,最至關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就是槐詩的進階!
即便是再有如何強大的力量,四階和五階之間依舊有着區別。一個新生的五階,對於任何譜系而言都是至關重要的事情,而對剛剛重建的天國譜系而言,更是頭等大事!
新生代的崛起和象徵、嶄新內核提升的凝聚力,由此而能從現境得到的話語權,乃至……權利交接的前提!
甚至,趁着這個機會,按照彤姬的原本設想,繞過現境和統轄局的限制,一鼓作氣的在深淵中直接成就天敵……
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只待最後的時機。
所有的前提,都建立在【諸界之暗】這一條件之上!
天國譜系早已經達成一致——以絕對的功勳,光明正大的換取統轄局的讓步!
遺憾的是,這一機會,已經被這一場濁流所徹底奪走了。
如今舉世淵暗,依舊有現境之光照耀。
但接下來,經過這一場衝擊之後,姑且不論局勢會有多麼惡劣,現境絕對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進階給深淵留出任何的破綻和機會,想要關閉輝煌之光再無可能。
想要完成這一條件,只剩下了兩個可能。
要麼諸界之戰已經打完,自己付出更多的人情和代價,擺平了更多的麻煩,得到更多的限制,才能得到同樣的結果。
屆時,就算是多了個一太一,依舊在制衡的範圍之內。
要麼,現境就已經毀滅……
屆時,就算是多了一個太一,又能如何?
他們已經錯失了一次至關重要的機會。
正因如此,在怒不可遏,甚至比葉戈爾要更加的狂暴,近乎失控——
可很快,他便已經再度冷靜。
將咖啡喝完之後,放下杯子,禮貌的頷首,起身走出了大廳。
在那些往來奔走的工作人員之間穿行而過,直到腳步停在了窗戶的前面,凝視着漆黑的夜幕,還有夜幕之後那一片漸漸將現境吞沒的黑暗。
「艾薩克,是我。」
他撥通了電話,「很遺憾,有個壞消息告訴你。」
「您哪次打電話過來不是壞消息呢?」副校長反問,聲音略帶沙啞:「可您既然打電話給我,就證明還在我們解決範圍之內?」
「或許吧。」
羅素輕聲一嘆,下定了決心:「狀況有所變化,我們必須更改原有計劃。必須要更快,再快一些。」
「……」
短暫的沉默之後,聽不見質疑或者惱怒的吶喊。
另一頭的辦公室依舊寂靜,只有書寫的聲音好像微微停頓了一瞬,緊接着,副校長頷首:「我明白了。」
他說,「交給我吧。」
電話掛斷。
副校長放下了筆,起身提起了衣架上的外套,撐着傘,自靜滯的時光中走向了龐大的車間。
而天穹之上,凝固的雷雲中,尚未來得及落下的暴雨傾盆。
來自大地的抖動被時光所一同凍結。
在夏爾瑪的調控之下,劇烈的衝擊和動盪以雷霆和風暴的形勢從內部宣洩開來,不會影響到邊境本身的穩固和結構。
不知道多少學者在深夜中被警報驚醒,顧不上洗臉穿衣,狼狽的投入到了緊急的維護和加固中去。
此刻,在象牙之塔之外,無數個串聯為一體的邊境中,浮現出了匆忙的光芒,在現境的推動之下匯聚。
朝向了那一片奔流而來的漆黑。
東夏、俄聯、羅馬、美洲、天竺……每一個譜系都在瘋狂的抓緊最後的時間,加固自身的領域。
而在那之前,所有隸屬於天文會的防禦式模塊化邊境,已經同濁流碰撞在一處。
聽不見驚天動地的轟鳴,也沒有耀眼刺目的烈光。
只能夠看到一個個宛如泡影的邊境在濁流的衝擊之下崩裂出一道道縫隙,緊接着,徹底崩潰,溶解……
然後,再一層邊境被撐起,重蹈覆轍。
即便是位於整個防禦陣線的最內層,象牙之塔也被籠罩在前所未有的劇烈動盪之中。在創造主的刻意泄壓之下,外層區域那些無關緊要的建築一座座的崩潰,坍塌。
只有所有實驗室和儀器則被重重框架包裹在其中,沒有絲毫的損壞。
天穹動盪如傘蓋,大地搖曳仿佛波瀾。
整個邊境防禦陣線在這浩蕩的濁流覆蓋中,開始了誇張的形變。伴隨着深度激烈的變化,一層又一層被判定為無價值的防禦型邊境被率先拋出,投向了那一片濁流中去。以減緩些微的衝擊。
可到最後,一切都碰撞在了一處。
現在,即便是被餘波所籠罩的戰場,依舊在動盪不休,不知道多少邊境的碎片從濁流中墜落,砸在了地獄之中,再度變更地貌,造就新一輪的變化。
亦或是,直接砸在了原罪軍團的頭頂。
在龐大的鐵幕之上留下了深邃的鑿痕。
一切都在隕落之中被掩埋,亦或者是灰飛煙滅,蒸發無蹤……
可就在這一片被黑暗所覆蓋的天穹之下,焚燒的鐵山依舊噴吐着灼紅的光焰,在漆黑天地之間點燃了又一炬火光!
槐詩展開了雙臂。
雲中君的神性與地獄中運轉,自濁流之中撐開一隙。
他閉上眼睛,傾聽着那毀滅到來時宏偉又森嚴的旋律,還有在那浩蕩交響之間,一道道倔強着升起的,如同自己一般的不和諧音……
於是,風暴中,遠方的大地之上,又是一道光點從遠方升起,盈盈如水,純澈而靈動。
緊接着,宛若呼應着他們的存在一般,再有一線微光,從北方的群山之巔舞動而出。
再一道,再再一道……
直到在那一點點燈火,在這毀滅的黑暗形成了隱約的星海。
即便如此飄搖。
從漫長的下午再到深夜。
時光緩緩流逝。
當羅素坐在休息區里,看到疲憊的葉戈爾終於從大廳中走出時,便揮了揮手,指了指身旁另一杯早就冷掉的咖啡。
葉戈爾站在原地,瞥着這個老王八,嘆了口氣,最終還是無可奈何的走過來,坐在了旁邊,端起毫無溫度的咖啡,一飲而盡。
眼珠上的血絲越發鮮艷。
「說真的,有時候我會懷疑你在刻意的對我進行慢性謀殺。」
「嗯?伱怎麼知道不是?」
羅素無所謂的笑了笑:「既然你都能出來上廁所了,說明,事情暫時結束了?」
「……」
葉戈爾想了一下,神情苦澀:「姑且稱得上已經平定了吧,但遺留的災害還沒有結束。」
回憶着,屏幕里那已經環繞在現境周圍的黑暗。
連帶着整個深度區和現境一同,徹底覆蓋。
驅之不散。
「具體的分析結果出來了麼?」
羅素問道。
葉戈爾直接取出平板,打開頁面讓他自己看。
而羅素則端詳着屏幕,忍不住眉頭挑起。
「竟然不惜破壞深淵循環,將整個深淵當成了自己的武器?還真是大手筆啊……」
饒是洛基,面對這樣的手筆,也不由得心生感慨。
已經完全模糊了智慧和癲狂的界限,將所謂的策略攪亂成了一團混沌,肆意的將所有人都拖進了泥潭之中。
敵我皆傷。
歸根結底,如今衝擊和纏繞在現境之上的,本身就不是什麼無比精妙的攻擊,而是以深淵之底所積蓄的海量災厄。
就如同將現境猝然拋入深海中一樣。
摧毀了大量的邊境,也令現境周圍的區域深度迅速拔升,以壓制向外延伸的大秘儀。
可同樣,深度潮汐所持續的時間,也被大大的透支。
留給現境的機會已經不多了。
但留給深淵的時間同樣也變得無比短暫。
給予了雙方優勢的同時,又給予兩邊絕對性的不利。將雙方同時推到懸崖的邊緣,以逼迫雙方進行對決……
在所謂的公平舞台之上,你死我活的搏殺。
除了吹笛人之外,還有誰會喪心病狂到這種程度呢?
「邊境防禦陣線的狀況怎麼樣?」羅素問道。
葉戈爾揉了揉臉:「防線還在,損傷了百分之三十七……」
一時間,羅素也微微愕然。
即便是同百分之百相比,百分之三十七是一個看上去好像還能接受的數字,可這個數字,已經卡在防線存亡的邊緣了。
現存邊境數量一旦跌破百分之六十,環繞現境的防禦就必然會出現漏洞和空缺。
而短時間內,除非損害現境,已經沒有更多的邊境進行替補。而在濁流的衝擊之中第一時間被毀滅的,也全部都是無價值或者價值輕微的邊境。
也就是說,接下來的每一個邊境的損壞和崩潰,都將帶來龐大到令人心臟痙攣的損失……更何況,自家的老巢都還在裏面呢!
不得不提,吹笛人這一手之狠辣。
整個諸界之戰,明面上有他參與的事件,算上之前的再生計劃,也不過只有兩次。可每一次都觸及了現境的要害。
而這一次,不止是對邊境防禦陣線造成了慘痛的破壞,而且迅速飆升至凋零區的龐大深度,也將對現境的參戰者造成無法彌補的負面影響。
要知道,絕大部分的軍團成員,都是不具備靈魂的普通人,面對深度的侵蝕,根本沒有任何抗性。
對此,現境並非毫無準備,不論是之前鑄鐵軍團藏着掖着的制式靈魂和鋼鐵軍團的研究,亦或者是技術部的儲備,乃至存續院裏的封鎖技術……
甚至在這之前,鑄鐵軍團就已經開始大規模列裝了加裝新型深度隔離模塊的裝甲,但依舊還不足三分之一。
可一切都需要時間。
至關重要的時間。
而在這之前,人力將會出現致命的不足。
況且,現境最大的問題並非是力量不足,而是受限於力量背後的代價。
不論是諸多威權遺物,亦或者是禁忌武器,甚至以毀滅要素製造成的武器。但其本身恐怖的破壞力之外,所帶來的歪曲度也會讓現境難以負荷……每一分上升的歪曲度,都將令現境向地獄演變一分。
如今,處於這兩難的邊緣,統轄局能做的,便只有放血。
斷一指,傷十指?
兩邊都是苦果,只能選一個不那麼苦的來吞。
羅素無聲輕嘆,最後問:
「軍團的損失呢?」
「還在接受的範圍之內,畢竟戰場並不是濁流的主要攻擊區域……但接下來局勢恐怕就不會太好看了。
不論是亡國還是雷霆之海,都不會錯失這麼寶貴的機會,已經偵測到了大舉進攻的徵兆。
剛剛,五大譜系已經通過了批准,開始戰爭動員……」
葉戈爾微微停頓,看向身旁的男人,告訴他:「你猜的沒錯,羅素。再過不久,就是決戰了。」
「……」
如此坦誠、毫不保留的給出了回答,絲毫沒有往日嚴防死守的樣子,甚至親口說出決戰這樣的定論。
頓時,令羅素也不由得微微一愣。
「怎麼這次這麼大方?」
他瞥着葉戈爾,戲謔的感慨:「不愧是接下來就要當局長的人了……說起話來真嚇人。」
「難道我小氣一點你就會放棄麼?」
葉戈爾靠在椅子上,自嘲一嘆:「羅素,我不清楚你在琢磨什麼,可我們之間,這一點信任還是應該有的吧?
不論是統轄局和理想國,面對深淵的時候,我們始終是站在同一個陣營里的。」
「這話說的可太統轄局了。」
羅素笑了起來:「還沒上任呢,就已經開始準備劃定盟友和敵人了麼,葉戈爾『局長』?那我是否應該納頭便拜?」
「你沒在咖啡里下毒,我就謝天謝地了。」
葉戈爾翻了個白眼,看了看空空蕩蕩的咖啡杯,輕聲呢喃:「大家認識這麼多年……我總覺得,自己或許是了解你的,羅素,即便這很有可能是錯覺。
可你應該是了解我的才對——我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撒謊。」
「所以,如果你真想要做點什麼,就抓緊時間吧。」
他說:「這就是最後的機會了。」
無視了保密條例,將如此重要的情報,向着一個天國譜系的外人托出,可現在,作為最大受益者,羅素卻忍不住沉默。
「這算是什麼?」
他嘆了口氣:「老朋友的內部消息麼?」
葉戈爾想了一下,微微一笑:「就當是……一丘之貉的野心家之間的彼此同情吧。」
「倒也不錯。」
羅素微微點頭,再沒有說話。
在沉默里,他們看着窗外夜色中的廣場,享受着繁忙到來之前的,最後靜謐。
就像是朋友一樣。
或許在認識以來的漫長時光里,這就是這是他們之間,最像朋友的時候。
即便他們自己對未來的分歧,早已經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