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澄的確聰明了不少,他枯坐在柳淳的對面,下巴翹起,面部凹陷,臉扭曲成了鞋拔子,寫滿了愁字。看着既滑稽,又可憐。
「柳大人,駙馬李祺說了許多大逆不道的話,這裏面最多三分真,剩下七分都是假的。是他為了活命,胡編亂造的,不能當真,否則,那就要血流成河了……」黃子澄探身近乎哀求道:「柳大人,跟那位老大人講講,千萬嘴上有把門的,能說的說,不能說的,別說。我可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擔心動搖了大明的文脈,損及元氣。我一心為了朝廷着想,此心此情,天日可鑑!」
他說着,發現柳淳兩眼放空,似乎根本沒有在意,黃子澄也急了,「柳大人,我沒有騙你,他,他提到了恢復相位,這,這是開玩笑的事情嗎?陛下親自廢除了中書省,恢復相位,那就是跟陛下對着幹。萬一引起雷霆之怒,那可是要伏屍百萬的!」
柳淳能說什麼,你講的很對,問題是老子也不知道李祺什麼都敢胡說,若是知道會這樣,我也不給老朱這個建議了。
柳淳覺得朱元璋只要聽到了李祺的話,立刻就會發作,他已經吩咐錦衣衛做好了準備,隨時出動抓人。
可誰能想到,老朱居然忍住了沒有發作,而且回來之後,連妝都沒卸,就在書房裏,陷入了沉思。
黃子澄隨後而來,他跟柳淳透露了一些談話的內容。
柳淳一聽,徹底明白了。
完了!
誰也擋不住了!
這次不殺個血流成河才怪呢!李家父子的野心謀算,完全打破了老朱的底限。目前皇帝陛下越是平靜,爆發起來,就越是可怕。
不信就走着瞧!
黃子澄絮絮叨叨,想要勸說柳淳,柳淳默然不語,正在他們僵持的時候,突然有人咳嗽。
「柳淳,父皇叫你過去!」
這個聲音好熟悉啊!
黃子澄猛地抬頭,差點哭出來,是太子朱標!
自從北平分別,他們總算又見面了。想必自己的努力,能讓太子改變印象,有機會重回東宮。
對了,剛剛太子說什麼?
父皇!
陛下!
叫柳淳過去!
陛下幾時來了?
黃子澄瞪圓了眼睛,惶恐地看着柳淳,柳淳沖他無奈地聳了聳肩。
一道炸雷,在黃子澄的腦袋裏炸開!
完了!
那個老頭……是,是皇帝!
哎呦!
黃子澄眼前黑了,死的心都有了,他娘的,自己居然讓陛下伺候喝酒,這是大逆不道啊!所幸自己不知情,他顧不上任何人了,只剩下努力回憶,想想自己說了什麼沒有,可千萬別犯忌諱,不然腦袋就要搬家了。
黃大探花,誠惶誠恐。
大難臨頭,能死能活,就看天意吧!黃子澄反倒不那麼糾結了,事情就是這樣,沒發生的時候,提心弔膽,一旦發生了,就只能聽天由命吧。
……
「柳淳,你可知罪?」
朱元璋的聲音冷冰冰的,好像沒了感情的機械人,這時候柳淳也不得不承認,能被罵真是福氣啊!
「臣不知!」
「你不知道?」朱元璋輕哼了一聲,點指着他的腦門,「有人用你建議的銀行,結黨營私,準備跟朕對着幹,你難道沒罪嗎?」
「啟奏陛下,有人用刀殺人,難道要追究最早製造刀的人嗎?」
「你這是狡辯!」朱元璋怒道:「李善長父子,要把蘇州的官吏士紳,都招攬到他的麾下,還要恢復相位。還敢說,不是你給他的膽子?」
柳淳依舊躬身,不慌不忙道:「陛下,臣斗膽請教,即便沒有銀行,這些人會不會這麼幹呢?」
這話問得朱元璋有些意外。
是不是廢了宰相,就真的能消滅相權呢?
事實上,這只是一廂情願罷了。當皇帝弱的時候,就要仰賴下面的文官幫忙治理國家,文官分享君權,就是名副其實的宰相。
仔細比較,明朝的內閣大學士除了名義上不如漢唐的宰相之外,論起權力,品級,地位,無不超過真正的宰相。
一個最簡單的證據就是明代的皇帝能幾十年不上朝,而國家運轉正常。縱觀整個歷史,也是只此一朝,別無分店!
李祺提出恢復丞相,正好戳到了朱元璋的痛處。
其實要命的還不只是恢復相位,還包括他提到的皇子奪嫡,這也是朱元璋糾結的地方。另外李祺還說,要把蘇州納入掌控之中,同樣喚起了老朱的不安。
當年他可是跟張士誠打得天昏地暗,萬一這幾十萬蘇州百姓被人裹挾,京城都不再安全。
犯一條死罪不難,難的是犯了一大堆的死罪。
目前至少有四條大罪,都可以剮了李家父子。
首先,就是斂財無數,貪墨千萬兩之巨。
其次,借着錢莊之名,收攏人心,圖謀不軌。
介入皇權之爭,挑唆皇子感情。
恢復相位,挑戰天子,大逆不道。
……
「李善長,朕必殺之!不但要殺他,還要殺他的爪牙,殺蘇州的商人,殺那些跟他有往來的文官,殺!殺!殺!」
朱元璋像是瘋了似的,不停揮舞拳頭,惡狠狠怒吼。
他突然扭頭,盯着柳淳,「你小子願意給朕當殺人的刀子嗎?」
柳淳直挺挺站着,老朱又問了一遍。
突然,柳淳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深知陛下震怒,可臣斗膽揣測,陛下沒有立刻拿下李祺,而是返回思索此事。臣以為,李祺是誇大其詞,他的目的只是為了說服黃大人,進而投靠太子,保住老命。至於其他的話,不過是吹牛罷了,不可當真!」
朱元璋仿佛不敢認柳淳一般,冷笑道:「小子,你這是替亂臣賊子開脫,你就不怕朕的刀嗎?」
「怕!臣當然怕,可正因為怕,臣才不管胡言亂語,萬一出現了誤會,牽連到了無辜,臣是要受到牽連的。」
「哼!笑話!朝野上下,有良心的不多,朕把百官都殺了,或許有冤枉的,可只殺一半,朕還是做得到的!」
柳淳下意識打了個冷顫,別覺得老朱在開玩笑,這種事情,他幹得出來!
只是光殺人,未必能真正解決問題。
而且讓這麼多人,給李家父子陪葬,柳淳是看不下去的。
「陛下,臣聽聞草原有種刑罰,就是把人脫光,綁在野地里,讓蚊子去吸血。有一個兒子見父親受此刑罰,便跑到父親身邊,替老父驅趕蚊子,結果他的父親很快奄奄一息。兒子固然是好心,可他把那些吃飽的蚊子趕走了,又來了一批更飢餓的蚊子,更加肆無忌憚吸血。所以在兒子的努力保護之下,父親早早失血過多而死,相反,沒有人驅趕,受刑人身上爬滿了吃飽的蚊子,反而有活下去的可能……」
柳淳講了個故事,老朱稍微思索,也就明白了。
「你小子想說,現在那些官吏都是吃飽的蚊子,朕把他們殺了,換上一群肚子憋憋的蚊子,他們吸的都是老百姓的血?」
柳淳低頭默認。
朱元璋突然暴跳如雷,又開始罵人了。
「小兔崽子,你把大明朝看成了什麼?你把朕的天下當成了什麼?是碩鼠橫行,還是狼犬遍地?朕的官吏,都是吸血的蚊蟲,對吧?那朕這個君父,又是什麼?」
又開始罵自己了,柳淳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是喜極而泣,看來又闖過一道生死關啊!
「陛下息怒,臣以為李善長父子是自作聰明!」
「怎麼講?」
「陛下請想,他們打算積累勢力,左右太子,聯合士紳,恢復丞相……固然野心勃勃,可他們的野心都建立在蘇州錢莊的基礎上,只要能廢掉蘇州錢莊,所有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陛下不需要大動干戈,就能收穫民心。臣懇請陛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