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言語,就拎着青燈向前走。
慢慢的,風雪越來越小,直至天地一片寂靜。那人拎着青燈,來到一處河邊,奇怪的是,那鋪天蓋地的雪,竟不知何時渺了蹤跡,不見分毫。
那滾滾大河兩岸是兩片腥紅的花海,順着河岸延綿至看不見的大河首尾。河水是渾濁的灰黃色,濤聲陣陣,卻像極了無數冤魂哀嚎,滲人至極。
河上架了座木橋,對岸橋頭好似有一間茶棚似的地方,一老嫗模樣的人坐在石上熬煮些什麼。
那人停在了橋的這頭,驀然放了那青燈,可青燈未曾落下,反而懸於半空。
「去吧……」那人輕語。
青燈搖搖晃晃,卻把燭火搖落了地,於是自己也跌落了地。
那燭火落地不熄,反而一剎那升騰,光明一閃,星點燭火不見了,卻多了個紅衣小姑娘,只是這姑娘竟有些透明虛幻,不似真人。
那人望着眼前這紅衣勝血的丫頭,神色些許痴迷,柔柔地笑了,憐惜地伸出手,撫了撫她的臉,冰涼。
黎不曾閃躲,只是眼神懵懂無光。
她什麼也不記得了。
「去吧……」那人又復言,扶着黎的肩將其轉向橋的那頭。
黎懵懵懂懂點了點頭,一步一步地向對岸走去。
那人望其背影,失魂落魄。
未等黎走到那頭,他就拾起那盞被遺落的宣紙青燈,轉身去。
黎到了對岸,卻被那老嫗喚住。
「小姑娘,喝碗湯再走吧。」那老嫗慈眉善目,和藹笑道。
黎點點頭,端着那老嫗遞來的清湯,忽而犯了痴,只望着湯里自己的倒影,久久不飲下。
老嫗亦不催促,仍是笑容和藹的望着黎。
想透了自然就喝下了,這種事,她看得多。
又一陣,約莫那小姑娘終是想透了,一飲而盡。
老嫗接過黎遞迴的碗,又伸出手拭了拭黎的臉。
「明明都忘了,怎麼又哭了呢?」
原來那丫頭,竟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
老嫗心疼地嘆息一聲,「他不是說過會娶你嗎?」
黎楞了楞。
她不知道什麼是「娶」,也不記得「他」是誰,更不知曉自己為什麼要哭。
可她仍是笑了。
然而那副梨花帶雨的笑靨,卻更教人心疼。
「去吧……」老嫗又重複了一遍那人的話。
黎還是懵懂的模樣,順從地點點頭,就向那更遠處走去。
老嫗笑了笑,又坐回那石上。
其實孟婆湯哪有這般奇妙功效,放不放下還不是世人說了算?她坐此處已是不知千年萬年了,倘若此湯真能忘卻那無盡的塵世煩惱。那她……又怎會在這兒渡千年萬年的過河人。
一時間不知何處風起,掀起兩岸花海一片緋紅波浪,也惹來老嫗一陣感懷。
那一襲白衣勝雪,可別再錯過那一抹紅衣勝血了……
長黎山上,經年的雪落個沒停,山巔離人間很遠,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宮殿,銀裝素裹。
「最近山下很亂,你這時候下山要小心些,若是再被捉去,少主可不會出面了。」
風雪裏,宮殿前,兩名少女披着銀裘敘話。
「我知道了,等找到他我就帶他回山上。」
那個頭偏小的女子如是道。
「能不能找到還另說,就是尋到了,少主也不會讓一個凡人待在這裏。」
「不會的!我要先斬後奏,到時候大不了姐姐幫我求求情就好了。」
「我是不願你下山的,這次又是偷跑……」
「哎呀,姐姐我先走了,等我回來,我一定會把他帶回來的!」
少女說着,不等姐姐說完就跑開,那姐姐只能把要說的話又化作風雪中一聲無奈嘆息。
她性子素來安靜溫軟,與之妹妹的活潑卻相容地恰到好處,只是如今,又得找個藉口應付少主了……
那下山的女子踏着風雪去了山下,二八年華的小臉上紅撲撲,不知是因風動還是心動。
那個少年,那個她要找尋的救命恩人,十年過去了,應該會長得很高很大了吧,十年前自己說一定要找到他的,好不容易化了人形,他……應該認不出自己了吧,要不要給他一個驚喜呢?還是直接告訴他呀。
小女子這樣想着,腳下的步伐變得喜悅中帶着些許急促。
茫茫山地雪林,這一個小小的身影向遙遠的人間去了,可是她又怎知,餘生光景,全因這趟下山徹底換了模樣……
長黎山外百里,有城名岳凌,交通阡陌,遠銜山景,素有天下鍾秀之美譽,與天妖帝都齊名,為各方游士最喜。
小狐妖此去,就是此城一府內一人。
當高聳的城門終於出現在眼前時,她鬆了口氣。
「前者讓道!」
一聲高呼,繼而一陣馬蹄作響,車輪聲倉促,小狐妖還未來得急回頭,眼一抹青灰之色閃過。
噗。
她被人撲倒在地,一輛疾馳的馬車從眼前揚塵而過,方才她身形距離那沉重的車輪不過三寸。
她有些愣愣地看着那輛馬車望去,只瞧見從車簾被微微掀起,內里探一張冷漠的少年的臉,看見這馬車前被驚着的女子居然無事,稚嫩的面上竟有幾分失望,卻很快又變得冷漠,又把車簾放下。
「喂,姑娘,你不會被嚇傻了吧。」
一道清亮的聲音從身後喚她。
「啊……啊?」
小狐妖慌忙回頭,正對着一雙清淨明澈的眸子,一瞬又愣了神。
那人伸出手在她面前揮了揮。
「難道真被剛才那馬車也驚傻了?這要是家裏人找來可不會賴我吧?」
小聲嘀咕,他拍了拍衣物的灰塵,起身。
小狐妖這才觀得全面目……
一張算不得俊秀,卻讓人瞧着乾淨可親的臉,一身青灰色道袍,隨便以木簪挽住的發。
噢,這是一個青年道士。
「喂,姑娘,剛剛我可是為了救你的,你可不能訛我,你要訛得訛剛才車上的那位主去,我做好事可別人好人沒好報啊。」
年輕道士見倒地的女子直愣愣盯着他,心裏不禁有些奇怪,半是抱怨道,卻還是伸手把小狐妖拉扯起來。
「我沒有嚇傻。」
這是她站起身來的第一句話。
年輕道士聞言,愣一下,驀然笑了。
「沒傻就好,姑娘有緣再會。」
規規矩矩施了一禮,年輕道士就有些迫不及待地要轉身離去。
「喂,你救了我,我該謝謝你的。」
小狐妖喊道。
「不必了,師父說應該日行一善的。」
年輕道士敷衍道,頭也沒回,腳下的步子卻是加快了。
「我請你喝酒!」
她瞥見了那道士腰間的葫蘆,嗅到了一絲醉香。
年輕道士腳步一頓。
「我聽說岳凌城的天香閣內美酒無數,你救了我,我請你喝!」
小狐妖脆生生的話好似有着某種勾人的魔力,將年輕道士的身子轉了過來。
「敢問姑娘芳名?」
那清秀年輕道士的臉上笑容燦爛。
「嗯……你叫我清平吧。」
小狐妖思索片刻。
「貧道,道號白相,今日與清平姑娘相逢即是緣分,既然姑娘盛情難卻,那……小道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白相說得為難,面上的笑卻是掩藏不住。
天香閣呀,其中美酒數不勝數,更有幾道寶釀被稱作瓊漿玉露,惹世人垂涎,乃是整個大齊數一數二的酒閣,唯一與之齊名的,就是那京城內的玉釀閣,二者各有千秋,堪稱酒界二絕。
「那我們現在就去。」
清平說着,就向眼前的岳凌城走去。
「看不出來,姑娘竟也是酒中同道。」
白相伴在清平身旁,一副正經模樣。
「從前喝過一點,現在很想嘗嘗。」
清平想到了從前在長黎殿偷喝過少主仙釀,罰了不少板子,現在可沒人能管束自己了。
所謂天高皇帝遠,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謂什麼什麼的……總之現在是自由了。
小丫頭想到這兒,心情就不免有些愉悅。
「不過姑娘瞧着年歲不大,這樣子,家裏人不會擔心嗎?」
白相忍不住道。
「嘻嘻,悄悄告訴你哦,我是偷跑出來的。」
清平嫣然一笑,竟是不自覺有一絲媚意,媚而不嬌,乾乾淨淨。
白相笑着點點頭。
「原來如此,還是要早些回去的好,不然家裏人該擔心的。」
「才不要呢,我可是出來找人的。」
「找人?」
「對啊,找我的救命恩人!」
「他什麼時候救的你?」
「嗯……讓我想想,十年?還是十一年?」
「那麼久了你才來,早就物是人非了,你肯定都認不出他的樣子了。」
「那可能……但是我記得他的名字!總會找到他的。」
「你為什麼一定要找他?報恩嗎?」
「也是,也不是,我只是想找到他,我……想見他。」
白相愣一愣,隨即笑笑,什麼也沒說。
小狐妖是今日裏下山,殊不知年輕道士也是。
年輕道士的前輩父在三年前叫他今日下山,說這人間有一樁因緣要去了卻,至於結局是好是壞,尚未可知。
山下女人是老虎。這也是前輩父從前說
的。
於是白相就這樣不情不願地在師父墳前祭拜一下就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