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爾卓德·石灣】
吟遊緊盯着魚父的背影,直到這漢子進了屋子合上門,他還木木地盯着那門,似乎多綢已經從門的這邊,跑到了那邊,離他愈來愈遠、愈來愈遠。好半晌,他才回過神來,心中憋着一口鬱郁的氣,他瞅見頭頂的天窗,便想起了同福客棧那扇天窗,於是輕手輕腳地順着梯子爬了上去。
這客棧比同福客棧要大不少,相同的是都只有兩層,都有一扇窄窄的天窗,爬上檐頂都能更近一步望見那深邃的星空。不同的是如今只有一個人在星空下面。
星空當然沒有星光,弗雷爾卓德的長夜中很少有人能沐浴到星光,似乎造物主在符文之地上空創造星星的時候,獨忘了這塊終年天寒地凍的土地。
客棧所處位置不算繁華,僅僅是鎮子進口貼着北方一邊,雖然人流不少,卻也遠遠比不得那中心地帶。吟遊瞧着那鎮子中心最熱鬧的地界兒,這個位於三界交點的貿易場所當然不會少了些令人醉生夢死的銷金窟,尤其是在這除夕夜,所有人都不願將時間浪費在睡覺的日子。其間燈火通明,紅燦燦的燈籠火燭照耀着整條街道,再透過不算高的層層樓檐,散射向無盡黑夜,鎮子上空被渲染成一片緋紅。
樓下街道上燈火通明人流湍急,卻始終沒有出現那個披着寬大斗篷的身影。
吟遊似乎被這溫暖卻絢爛的燈火給刺傷了眼,眼眶又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一絲絲滾燙的液體在裏面打着轉,他強行不讓那些小家子氣的液體流出來,長這麼大,他還從來沒哭過,又怎能在這莫名其妙的除夕夜給莫名其妙的破了戒!
然而終歸是有那麼一丁點兒漏網之魚滲出眼角,在眼皮開合間浸濕了睫毛,那紅光被睫毛過濾,化作一顆顆金燦燦的星星,他頻率急促地眨着眼,好像透過那濕漉睫毛、透過那千里長夜、透過那無情堅冰,瞧見了多綢,此時多綢正張燈結綵喜氣洋洋,迎接幾個時辰後的新年,在那天空中已經綻開了急切之人奢放的煙花,那煙花照亮了檐頂上的女孩兒,女孩正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注視着他,在那眼底深處,是無盡深邃的黑暗。
耳廓狐猛地從懷中鑽出身來,躥上他的頭頂,四隻爪子緊緊地抓住吟遊頭皮,將他從迷惘中扯了回來,身後鎮子外面的黑暗中傳來幾聲聲嘶力竭的狗吠。
吟遊在這短短半個月不到的時間內,見過了吞噬一切的森寒冰雪,見過了毀天滅地的燎原妖火,見過了持雙斧的蠻子,也見過掄大刀的另一個蠻子,卻都不及眼前這一幕要來得突然、來得震撼。
周身深藍頭顱猩紅、高達五六米的巨大人形怪物,手中提着一根鑲嵌着冰塊、石塊與白骨的森寒大棒,它隨手將那撲到身前的弗雷爾卓德雪獒砸成了肉泥,然後一步一搖,向這座充盈着喜慶年意的鎮子緩緩走來。
魚父靜靜地坐在凳子上,雙手規矩地放在膝部,雙眼直視前方,好像是被催眠了,又好像是閉目養神。屋子裏沒有上燈,黢黢的讓人兩眼抹黑,只有樓下明晃晃的燈火拼了命地從窗戶縫擠進一絲,射在他側臉上,像是被剔骨的刀子從顴部深深拉了一刀。
他好像沉思夠了,猛地站了起來,凳子被擠撞到地上,在黑暗中發出突兀的撞擊聲。魚父一板一眼的走到床邊,拿起行囊,將那些無關緊要的物件兒扔到地上,摸出一把解腕尖刀,又一把將外衣脫掉,徑直踏出了門。
紅燈巷的夜晚從不曾有過熄燈的說法,不管是春夏秋冬還是乾濕雨旱這條巷子始終瀰漫着一股子讓人面紅耳赤心猿意馬的氤氳紅光,其間總會有一條條妖嬈刺眼的肉體扭來扭去。
魚父將刀子反握在手,隱藏在袖口的陰影當中,無視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大踏步跨進巷子,渾身散發出的氣息警告着周圍,生人勿近。
然而帶刺玫瑰並不會斷了蜂蝶的念想,女子肩上披着一層垂臀薄紗,下身在紅光與黑暗中影影綽綽,看不真切是那褲子實在太短還是真的一絲不掛。
她瞅見這個滿面冷漠渾身寒氣的男子,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來這裏的男人無奇不有,有五大三粗能夠直接將她們壓在身下喘不過氣的,有溫文儒雅連看見她們裸露部位都能即興作一首詩的,更多的是盯着她們雙眼冒光對自己淫穢之意不加掩飾的,像這樣滿面森寒故作冷酷不羈狀的當然也有。
但這些都不過是表面現象,既然來了這裏,他們的目的便再明顯不過,總不可能是來此為家中妻女購置胭脂水粉,也不可能只是進來坐坐,只喝一杯茶水便乾脆利落地離去。只要他們走進女人們的屋子,爬上她們的床帳,騎上她們的軀體,最後都會變作兩股瑟瑟腳步虛浮站不穩腳跟兒的軟腳蝦,如早先那般身披藍色斗篷的怪人在這種勾欄之地可是百年一遇。
她人還沒有動靜,蜜桃般的翹臀就已經和那盈盈蠻腰一起扭出了讓人失魂落魄的幅度,「大爺!」她快步攆上魚父,兩隻手滑溜地挽住他的胳膊,紅唇湊到了他的耳邊,吐出香甜濕潤的氣息,「你是在找我嗎?」
見男人沒有動靜,她乾脆緊跟腳步依偎在他懷中,順着那胳膊徑直往下摸去,所謂擒賊先擒王,男人的意志或許會很堅定,但那命根子卻是懦弱得不行,今天這單生意她是非做不可了。沒想那手一路往下滑去,途徑袖口時卻猛地傳來一陣撕裂感,女子輕叫一聲,驚慌失措地拉開了距離,一條不深不淺的口子貫穿了她整個手心,她心有餘悸地瞧了瞧男子袖口,森寒金屬在紅光下熠熠生輝。
魚父三兩步便停下,掀開那紅色帘子便踏了進去,屋子裏很暖和,瀰漫着絲絲古怪的味道,他反手關上門,盯着屋子中的兩個商人。
「哎——魚老兄你怎麼來了?」一人推開身上的姑娘,起身走近哈哈笑道:「剛才說起這事兒,見你沒反應,還以為你不好這口,我就知道你不能免俗!」
魚父生硬地推開迎上來的女子,冷眼瞧着商人,「多綢發生了什麼?」
那商人吃了一驚,忙陪笑道:「沒……沒什麼……就是、就是有點兒冷!」
魚父走過去揪住他的衣襟,將其往上稍提,「說實話。」
商人被勒住脖子,有些喘不過氣兒來,做生意講究一個和善待人,但此刻無緣無故遭受這般對待,縱然是泥菩薩也會沾上火氣,於是破口大罵:「老子偏不說,你……」他突然悶哼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不可思議的目光緩緩向下看去,男子手中四寸長的尖刀已經深深沒入了他的身體。
魚父拔出刀子鬆開手,商人便如一灘爛泥,緩緩滑到了地上,兩女人尖叫着想要奪門而逃,被他一腳踹翻一個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停頓,從後背脆利落地補了兩刀,那門外行人約莫是見怪不怪,壓根兒沒有注意這屋子裏的慘況。
他將女人翻過身來,挨個兒地又補上兩刀,然後抽出刀子,走到最後一人身旁。那商人早已魂飛魄散,他面色慘澹地癱在椅子上,驚恐地盯着這個不久前還為他斟酒的男子。
魚父把頭埋低,將臉貼到商人面前,一字一句地問道:「多綢怎麼了?」
「霜至!多綢被冰雪風暴給、給淹沒了!」商人咽了口唾沫,面色恐懼地盯着他的眼睛,「所有人……都化作了雕塑……」
魚父面色沉靜,沒有絲毫聽到噩耗的悲憤與痛苦,似乎早已揣測到這個事實,只是雙眼似乎更加漆黑了,他緩緩將刀子從商人身上挪開,似乎要將其收起來,卻又突然劃出,在商人驚懼不甘的眼神中劃破了他的喉嚨,溫熱的鮮血飆射在魚父臉上,生人狀若鬼魅。
他呆呆站在原地,靜靜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然後端起桌上的酒杯,猛一口吞了下去,再舉起火燭一把扔在那床帳上,整間屋子瞬間化作火海,連帶着四具屍體。
魚父靜靜站在火海之中,平靜的臉被火光渲染成通紅,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此生的念想並不會太多,僅僅只是擁有一個家,但那家卻在不經意間支離破碎,只剩他一人在這森寒隆冬中孤苦,一如多年前的自己。或許他的一生便應該是這樣,孤苦伶仃的來,再孤苦伶仃的去,他緩緩閉上雙眼,那倒不如一絲不留,通通化作飛灰罷了。
一聲悽厲尖叫穿過門窗、闖如他耳朵,將他猛地驚醒過來,他睜開眼,刁鑽的火舌已經燎到他的眉毛,似乎竄入了眼睛,滿世界只剩下火焰!魚父無神的雙眼似乎被火焰喚起了神采,他大踏步越過火焰,將那被自己緊鎖的房門「轟」地撞開,冰涼清爽的冷空氣鑽入毛孔,還附帶一絲絲血腥味與尖叫聲。
他站在那大火門前,愣愣地抬起頭來,頭頂上倒貼「福」字的大紅燈籠只剩下一個,另一個墜落在了地上,裏面的火光還兀自頑強不滅,溫熱的液體再次灑到他的臉上,夜空中砸落一顆黑黢黢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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