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旅遊局裏只能算是基層幹部的邱雪,平時見到仇局長的機會並不算多。
所以看着局長親自風風火火地趕來、當面問話,不由有些緊張。
以至於連問題都沒太聽清。
「古……古處長?這裏沒什麼處長來啊。」她語氣十分為難地婉言,「要不我馬上幫您問問。」
「嗨,顧處長估計是微服來的,你們不認得吧。」仇局長搓了搓手,從中山裝口袋裏抽出一張疊得皺巴巴的《人人日報》。
報紙上的日期,還是去年上半年的呢,這都一年半過去了。不過報紙的第三版上,一條「熱烈慶祝廣交會圓滿xxx」的短訊後面,附着的黑白照片還是依稀看得清楚。
照片上有五六個人,包括一個年輕得不像話的。
仇局長就指着照片:「吶,這個就是顧處長,你們今天在現場,就沒見過?」
也幸虧仇局長自己其實都沒見過顧驁,只是電話聯繫過,所以今天來拜訪之前功課做得很足,連剪報都提前準備好了他其實是怕自己一會兒也認走眼。
他今天來的目的,是一定要把大金主截住,在主場好吃好喝招待一下,讓對方吃人嘴短、務必聯繫港商幫本市的旅遊事業也拍片宣傳一下,多吸引一點外國客人來旅遊創匯。
至於為什麼會知道顧驁回錢塘了,還要多謝他在工業局認識的朋友那個朋友今天收到了顧驁老爹顧鏞發的踐行酒請帖,訂好了五天後在展覽賓館的酒席。想到仇局長這段時間一直在蹲點顧驁,就給他電話通風報信了。
仇局長如獲至寶,做好功課就趕來了。
而邱雪看了仇局長的報紙後,終於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顧處長啊,那我見過就在那邊亭子裏。剛才我說誰那麼大氣派呢,翹個二郎腿,把站着回話的香江大導演都訓得唯唯諾諾的。」
「把張導演訓得唯唯諾諾的?」仇局長一愣,內心對顧驁的能量又看高了一眼。
看樣子,小顧同志可不僅僅是給香江電影公司牽線搭橋的人了,反而他才是領導,他才是主子吶。
仇局長便進一步擺正了自己的姿態,不敢再用「有求於平級同事」的態度求人,而是完全把對方當成了領導。
畢竟,錢塘也是省城,副省的待遇。市里重要的局,比如公安財政什麼的,局長都是副廳級的。
旅遊局屬於沒什麼權柄、新成立不久的清水衙門,所以低一點兒。仇局長是縣處級待遇,跟顧驁正好平等。
(70年代末才剛剛提要發展第三產業、服務業創匯、解決就業,旅遊業是作為當時「服務業」的代表。80年很多地級市甚至都還沒有旅遊局,只有名勝比較多、接待任務比較重的城市,才成立。)
……
「顧處長,久仰久仰,怎麼在這兒喝功夫茶呢,都不通知我們接待,中午吃了麼?」
仇局長醞釀好熱情洋溢的表情,一走進顧驁跟香江人喝茶聊事兒的廊亭,就迎了上來。
「呃,您好,請問……」顧驁站起身,還有些看不清來頭。
「鄙人仇清,顧處長,咱可是電話聯繫過兩回的,聽不出兄弟的聲音麼。」仇局長自如地套着近乎。
「哦,仇局長,電話聲音失真,抱歉抱歉。」顧驁虛與委蛇跟對方握了握手,其實是他完全記不住對方的聲音,「我今天只是私訪看看朋友,料理點讚助的事兒,沒想到還是驚動了仇局長。」
「誒,怎麼能叫驚動呢,到兄弟的地頭來,理應招待的嘛~」仇清大包大攬往後一招呼,「小鄭小邱,還不給顧處長重新泡茶上點心。」
顧驁看着一個快四十歲的中間人,跟自己稱兄道弟,不免有些尷尬:「仇局長,咱有事兒說事兒,不要鋪張了,香江客人平時準備的這些茶點,已經夠好了。」
「不不不,一定要試試顧老弟啊,哥哥也不瞞你,你別看小邱小鄭她們目前是坐辦公室的,八年前剛剛十七八歲的時候,那也是我們旅遊接待部門最拿得出手的服務員了。
伺弄的茶點,那都是一絕,服侍過周首相和基辛格起草《中美聯合公報》的。後來工作幹得好、超齡了,才提乾的,她們都四五年沒親手伺候過人了……」
仇清說這話,心裏打的算盤無非是想賣顧驁個大大的人情:
老哥可是在自己的權限範圍內,用最大規格的禮遇招待了兄弟,兄弟不拉點兒港資來宣傳宣傳本市旅遊業,不合適吧?
其他咖位不夠的香江來客,仇清還沒捨得讓手下基層官員放下身段、親手伺候呢。她們此前都是做個協調管理的事兒,服務員另有她人。
顧驁聽了,也有些好奇,便忘了再謙虛。
從邱雪手裏接過茶時,他只是如首長視察一般,和藹地問道:「你也見過基辛格?」
邱雪好幾年沒當服務員親手伺候人了,內心本來還是有點陰影的。
她服侍過那麼多要人,只有周首相這種德高望重之人,才最為襟懷坦蕩、高風亮節。
而其他越是官小的,越是被端茶遞水的時候,喜歡手頭稍微沾點便宜。
所以如今她重新被局長要求伺候領導,已經做好了被顧驁揩油的心理準備了。
「不過這個顧處長好年輕啊,比我都年輕這麼多,又有本事還長得不錯……貌似被揩油的話,還是我賺了?」
可惜,顧驁連她的手指頭都懶得摸,她擔心的事情,完全是在與空氣鬥智鬥勇。
邱雪大腦極度混亂的時候,被顧驁問到履歷,總算如當頭棒喝,靈台清明,連忙回答:
「啊,是的,八年前,2月底的時候,我給基辛格沏過兩天茶呢。他還對咱珍藏的龍井讚不絕口,起草《公報》累了我就給他泡杯新的。」
「那也算機緣湊巧了,行,這杯茶我喝了。」顧驁撇開蓋碗,微微抿了兩口,擺在一邊。
然後「啪」地輕輕打開摺扇,指着遠方的湖山勝景和雷峰塔遺址,一副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的表情。
「我下個月留學,就是基辛格教授兩次來函邀請、盛情難卻吶,最後外交部讓我儘快交接,去華盛頓讀個博士。」
老爹顧鏞發的踐行酒請柬上,說的事由,只是歡送自己兒子去喬治敦大學留學。
至於導師是誰、讀什麼專業,當然不適合在請柬里寫出來了,那樣太小家子氣了。
甚至連「喬治敦大學在哪兒」都沒寫,是被邀請人們自己回去相互查問,才知道是一所美國首都華生頓的大學。
有些粗人甚至問不到,也就算了,當是加里敦大學處理也未可知,誰讓他們沒百度用呢。
仇清是從工業局的朋友那兒問來的消息,自然更不知道細節了,此時此刻,才肅然起敬,發現自己所謂的「超規格禮遇」,在人家顧處長眼裏根本不算什麼吶。
用伺候過前外國政要的基層女官員,給顧驁端茶遞水?這算什麼禮遇?
顧驁只要去念書,以後往導師的辦公室里一坐,談正事兒的時候,人家導師的生活秘書過來端茶遞水,那不一個效果麼?
仇清終於徹底放棄「讓顧驁吃人的嘴短」這個策略了。
幸好他接待政要習慣了,變臉速度也快,馬上換了一番漂亮話:「怪不得您18歲就有處級待遇、還肯暫時放下如此遠大仕途,繼續深造呢。原來是基辛格閣下盛意拳拳、力邀您讀他的博士吶。失敬失敬!
基辛格閣下也快60了吧,既然不當國務卿了,說不定沒幾年就要退休,顧處長你這是要給人當關門弟子啊,來來來,兄弟敬你一杯,祝你學成壓箱底的屠龍之技,回來大展宏圖報效國家!」
「應該是58吧,剛好比我老40歲,退休還不至於。」顧驁連忙謙虛,表示關門弟子什麼的還是別提。
仇清敬過顧驁茅台,放下杯子,這才誠懇地直奔主題:「那兄弟就不跟顧處長見外了,這次來,主要是想請您聯絡港商,學着《滬江灘》那樣拍個能引起社會旅遊熱潮、帶動本地產業的電視劇,或者《廬山戀》、《少林寺》這樣的電影,都成。
《滬江灘》和《廬山戀》如今對當地旅遊業的巨大帶動,咱可是看在眼裏,熱在心裏,這才半年,咱查了兄弟單位的統計局數據,那是真的出彩。如今人民精神娛樂少,隨便拍個萬人空巷的節目出來,宣傳都太厲害了。
顧處長,你也是本地人了,令尊還是大國企的副廠長,可不能看着父老鄉親不幫啊。今天您要是不留個準話,兄弟就喝死在這兒。」
仇清說罷,又猛灌了自己三杯茅台,都是四錢的小杯子,算是先干為敬、讓顧驁隨意。
桌上也沒點菜,只有喝功夫茶的小點心,就這麼幹喝酒。
不過看在杯子這么小的份上,喝死還是挺有難度的。
「拍電影我現在是真沒空幫你聯絡,我都要出國了,起碼明年5月份回來,才有心思幫你料理。仇局長,你也別急,旅遊業的爆款,一年一兩個就極限了,你跟人家《滬江灘》趕在一塊兒,反而效果差了。
國內的電視機這兩年正在飛速普及,人民旅遊的錢也不多。你宣傳傳統文化的話,終究是要學《滬江灘》那樣,吸引香江、李家坡和南洋華人來,才是創匯的關鍵……要不這樣吧,這半年,我先給你支點招,你做點兒發展旅遊的準備工作。」
「顧處長……你還經常給人提供諮詢意見?」仇清有些不信。
而顧驁身後的馬風和張導演,則一個個忍不住微微笑抽。
肯讓顧爺點撥你,那就是天大的人情了。
這有眼不識金鑲玉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