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十七年夏,太襉山靜心閹。
坐在窗前,透過脆綠的樹影望着遠方隱隱露出輪廓的京城,義淨師太——宋伍兒端起香茗,輕啜一口。
「茶香。」在梟梟幽煙中,她開口喚,「今兒,是新帝立太子的日子吧?」
「是啊,姑娘,上個月老夫人來看您的時候,不是說過了嗎?」一身尼姑打扮的丫鬟正跪坐着調香,「而且,如今已是永寧十七年,萬歲爺都要立太子了,您怎麼還叫他老人家新帝呀。」
是啊,永寧十七年……已經過去十七年了啊!
端着茶杯,宋伍兒悠悠噓出口氣,目光充滿懷念。
做為當朝首輔的嫡女,宮裏還有個做一品正妃的姑母,年輕時的宋伍兒,稱得上是京城裏最頂尖兒的那拔兒閨秀。及笄之後,嫁了嫡嫡親的表哥,先帝膝下僅有的三個成年皇子之一南安王,做了親王正妃。
宋伍兒的前半生,可以說是人生贏家的標配。
可惜,幸福光陰總是短暫的,成親不過短短几年功夫,一直是『溫柔閒王』模樣的表哥突然露出了讓人驚嘆的野心,飛快將她娘家拉進奪嫡風雲里,又在佔盡上風時,不知從哪兒扯出來個『真愛』側妃,擠兌的宋伍兒連站腳兒的地方都沒有。
娘家心疼她。父兄為她報不平,挨個兒上門找過南安王,但——結果都不盡如人意。
飛鳥盡,良弓藏,在先太子已逝的情況下,做為奪嫡大熱門,南安王根本沒把宋家看在眼裏,甚至還隱約露出忌憚態度。
因為她這個出嫁女,宋家早就卷進了奪嫡站隊的爭鬥中,南安王明顯不是個心胸寬闊之人,那段時間,前朝後宅,她過的真艱難啊……
陷入回憶中,宋伍兒神色迷茫,好半天才緩過神兒來,「茶香,我記得新帝膝下諸子斗的很熱鬧,如今太子得封,餘下皇子……尤其是那位白貴妃所出的六皇子,怎麼樣了?」
不是號稱文武雙全,天降的聖人嗎?
「那位啊——哼,前些日子被過繼給南安王了!」茶香動作一僵,咬牙切齒的說。
「過繼……南安王?」宋伍兒微怔,嘴角突然一勾,帶着幾分莫名神秘的意味,感嘆般的道:「我都離府二十多年了,他還沒有親生子嗣啊!」
「呸!!那等狼心狗肺,陰險猖狂的玩意兒,還配要子嗣??想瞎了他的心!!當初口口聲聲求娶您,上趕着巴結。結果呢??略風光些就翻臉不認人,姑娘您待他多好啊,老爺夫人也沒對不起他的地方,盡心盡力的助他!!」
「……可他呢,還沒被封成太子呢,就又是真愛,又是被逼,說沒有感情!!呵呵,早幹嘛去了??還不是看着老爺被拽進他陣營在摘不乾淨,才做出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嗎?那段日子,咱們受了多少搓磨啊,姑娘您硬生生的被逼出了家,那混仗玩意還想要親生子嗣?」
「簡直痴心妄想!!老天爺怎麼不下個大雷劈死他,作了這般的孽,活該他生不出兒子,活該他沒子嗣被先帝爺放棄,輸給當今,活該他爭了一生,最後連爵位都讓旁人佔了!!」
想起往事,茶香在忍不住了,拍着大腿破口大罵,「姑娘,他害了您一輩子,就是缺了大德!!天應的沒人送終!!」
「恩,茶香啊!你該不會是忘了,當初我會出家,其實是主動的吧!?表哥他並未有逼迫之意啊……」而且,她還反手抗了人家一把,徹底將宋家從南安王一黨的陰影里『撕』出來了呢!
當年南安王寵妾滅妻,夥同妖精側妃聯手逼的可憐元配落髮出家的事兒,在京城鬧的多厲害啊,就連先帝都下明旨斥責過,那兩人頂風都臭出四十里了……
「那又如何?要不是南安王不是東西,您理應子孫滿堂的一生,何至於青燈古佛?」茶香憤憤不平,眼裏噴着怒火,「喪盡天良的下作玩意,活該他絕戶頭!!」
家裏人似乎總認為她很悲慘,受了天大的委屈?宋伍兒眨了眨眼,瞧着屋裏堪稱奢華的佈置擺設,在想想這些年為了求子,吃香火,喝苦藥,連偏方牛糞都生吞過的表哥……
她是不是沒告訴過家裏人——在她決定出家之前,她就偷偷給南安王下了絕育的秘藥,眼睜睜看着他喝下去的?
恩?!好像是忘了說,但……唉,算了,反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兒,還是等娘親下次來看她的時候,拜託她給南安王送份賀禮,恭喜他終於『得償所願』,有了『親兒子』好了!!
畢竟,姻緣不成親緣在,他還是她嫡親的表哥嘛!!
嗯,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宋伍兒彎了彎眉眼,露出個狡黠的笑。
——
元熙四十三年初夏,太液池。
青磚宮道上,兩行粉裝宮人垂眸斂眉的在前行走,步履從容,落地無聲。後頭,一老一少,兩個華服女子漫步跟隨。
頭戴碟戀花的玉釵,着鵝黃流仙裙,宋伍兒沉默無聲跟隨,聽着耳邊親娘的『碎碎念』。
「伍兒,今日是你姑姑的壽辰,她剛剛晉了淑妃位,正是不穩當的時候,既特特喚了咱們母女進來,你便要持重謹慎,千萬別丟了人……一會兒子,南安王爺也會到場,那是你嫡嫡親的表哥,你們小時候常玩在一起。」
「你是大姑娘了,今年便要選秀,娘也不瞞你,你姑姑是有意把你和南安王爺……咳咳,家裏沒人有讓你向上一步的念頭,不過南安王爺確實優秀,你多少注意些,瞧瞧合不合眼緣。」
「這些年,娘瞧你和你姑姑相處的很好,若真成了,有親姑姑當婆婆,你日子能過的輕鬆……伍兒,伍兒,你聽沒聽娘說話?這通兒魂飛天外似的,你這是怎麼了?」趙氏念了一路,見閨女滿目茫然,理都沒理她,不由低聲喚。
怎麼了?她也想知道怎麼了!!她明明在靜心閹里,熬死了南安王和他那真愛,連他倆過繼的兒子都病死王府之後,才含笑着無疾而終的……
誰來告訴她,怎麼眼睛一閉一睜,還時空錯亂了??身邊是沒有日日為她垂淚,還『活力四躲』的親娘,低頭是青澀健康的身體,就連伸手觸摸臉頰,都光滑而柔嫩,一點皺紋都沒有!
難道她這是重活一回了?
不要啊,她真不想在被南安王和他那真愛噁心一回!!找個合適的下藥機會,其實並不容易呢!!
宋伍兒哭喪着臉。
「你這是做的什麼怪樣?你姑姑晉位之喜,又是賀壽之日,怎麼不高高興興的。」趙氏滿臉不贊同,伸手拍了女兒一下。
宋伍兒被打的一哆嗦,敏銳抓住了母親話里的信息——姑姑的晉位之喜,賀壽之日——所以,按照她已經有些模糊的記憶來看,她這是……還沒嫁給南安王呢!!
仿佛可以改變命運啊——宋伍兒彎了彎眉眼,產生了無比強烈的興趣。
——
芳芷宮的主位——宋淑妃今年整四十歲,是宋伍兒的嫡親姑姑,生得當今膝下唯三的皇子。只是不知為何,迷之不得當今喜愛,熬了將將二十年,才在其子被封王之後,母以子貴,得封淑妃之位。
母女倆來至淑妃所居的芳芷宮,一步剛邁進門檻——怎麼那麼巧,趙氏突然低呼一聲,「疑?那不是南安王和……你二嫂她妹妹,楚家二姑娘嗎?」她回望女兒,有些不確定的問。
到不是她認不准楚家二姑娘,畢竟那是她二兒媳的親妹妹,日常總到她家來耍……而是,好端端未出閣的姑娘,也是大家閨秀的,怎麼就跟南安王個外男湊在一塊兒?還拉着袖子???
「呵呵,娘,您沒認錯,那可不就是二嫂她妹妹,楚家的覓兒姑娘嘛!」也是前世南安王的真愛側妃,心尖兒肉呢!!
一打眼兒,宋伍兒就認出了那對幾乎刻入她骨髓里的狗男女。
「他們怎麼……」湊在一起了?碰巧遇見的?趙氏忍不住出聲。
「您管呢?這裏是芳芷宮,今兒是姑姑的生辰,您可慎着點兒,別鬧出事來。」宋伍兒一把拉住親娘的袖子,跟沒看見那對隱在迴廊柱後,正切切私語的狗男女一樣,目不斜視的帶着親娘,邁步進了正門。
做為宮中罕見的有子嬪妃,宋淑妃在不得帝寵,她的四十大壽,辦的依然還是挺熱鬧,宗室貴婦,外命臣妻——芳芷宮裏烏鴉鴉坐了二,三十人。
做為東道主和壽星,就算是娘家大嫂和嫡親侄女,宋淑妃也抽不出多少時間應酬,滿面笑容的親迎了趙氏,她吩咐宮女仔細照顧後,便自行離去辦事了。
趙氏身為當朝首輔之妻,正一品的誥命,自有交際圈,跟着相熟的貴婦談笑招呼着入了坐,沒一會兒的功夫,就有人上前,「外祖母,臨淽好想您!!」來人撒嬌的拉起趙氏衣袖。
「哎呦,是我們家小郡主呀!」趙氏一把攬過來人,滿面堆笑摸了摸她的頭臉,問她,「小郡主,你娘呢?」
「在那兒呢!」臨淽郡主偎在趙氏懷裏,伸手懶懶的指了指不遠處,又抬頭看向宋伍兒,語調歡快的叫她,「小姨,你都有陣子沒來王府找我玩了,毛球兒都生了小貓,你怎麼不過來瞧瞧?」
宋家長女——宋元娘嫁了宗室英郡王,臨淽郡主正是她的女兒,說是宋伍兒的外甥女,其實兩人只差了一歲,打小就是玩伴,最好不過的。
月前,臨淽郡主的愛寵毛球兒懷了胎,說定要挑只好的給宋伍兒養,誰知毛球兒生都生了,宋伍兒卻沒了消息,這回遇見了,臨淽郡主可不得好生問問?
「貓的事兒,日後在說……臨淽,我問問你,那楚覓兒是你娘帶進來了?」沒接話頭,宋伍兒抬手指向跟在宋元娘身後,小貓般縮着頭的楚覓兒,表情莫名。
「你是說翰林院院正家的楚二姑娘?是我娘帶進來的呀!!」臨淽郡主眨了眨眼,「小姨,她跟我娘關係可好啦,你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