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內,幾人聽着葉欽突然的回答,都驟然愣了愣神。
陪同趙有成前來的聶方平臉色一下就黑了下來,眉頭緊緊蹙在了一起,看着葉欽的眼神多了些審視的意味。
在鄉鎮或者稍微落後一些的地方,很多人的觀念里似乎有些誤解,覺得這是讀不好書的人才選擇的出路。但真的每次他們體校去下面的學校招生,哪一次不是全校上下的學生都踴躍無比。
有些學生和家長更是爭着搶着想進入體校,塞紅包送禮這種情況不要太頻繁,但眼前這個的這個少年真是有些不識好歹。
這可不是體校了,而是真正的專業隊,前衛體協的來頭對於未來的發展,是很多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
溫同師一時間也有些摸不着頭腦,看了看葉欽,又看了看兩位教練,葉欽的天賦這麼好,都能夠吸引專業隊的人過來了,可一開口,這話就讓兩個教練有些下不來台。
剛有幸舒緩下這尷尬的氣氛,站在門邊不遠的嚴凝突然就走了過來,輕輕推了葉欽一把,「葉欽,你說什麼呢?你以為是和你開玩笑呢?」
趙有成略有幾分尷尬之色,但他畢竟不是第一次接觸葉欽了,輕輕擺了擺手,很是認真地說道:「葉欽同學,這是為什麼呢?是不是有什麼為難的地方,你說出來,我們幫你想想辦法。」
「對啊,葉欽,你有什麼顧慮,直接和我,你嚴老師,還有兩位教練說清楚。」溫同師跟着輕聲安撫道。
「是家的原因嗎?」趙有成跟着細細問道,「家人不同意還是怎麼樣?可能之前一直沒和你說清楚,進了我們隊裏是有工資的,如果比賽成績好還有獎金。那句話怎麼說來着,我們就要你這個人,你就是穿個短褲去就行了,到了我們隊裏,吃穿住行都包了,你那條短褲都可以扔了。」
一番話說完,除了葉欽外,在場的幾人都笑了起來,便是嚴凝站在一旁也不禁抿嘴淺笑。
聶方平呷了口茶,慢悠悠地也跟着說道:「小同學,你年紀還小,大概還不太明白這是一個多麼難得的機會。趙教練是前衛體協的教練,而前衛體協的運動員都是現役警察和武警,這個意思就是,你也會進入了公安系統,以後就是國家的人了。我體校了好幾百號練體育的學生都沒一個被趙教練看上的,你知道你現在是多幸運了嗎?你呀,先好好想想,最好再和家裏人商量一下。」
聶方平這一番話說得旁邊的溫同師連連點頭,他是二中的校長,對於秀水整個教育環境如何最是了解不過,這樣的機會不敢說一步登天,但真是已經跳出了泥腿子的圈子了。
葉欽聽着眼睛也微微亮了一下,他也是真沒想到有這麼多的好處,聽着就像是那些考上軍校了學生一樣。只是想了想,頭又慢慢的垂了下去。
一言不發。
隨着葉欽的沉默,辦公室內氣氛似乎都變得有些僵,趙有成、聶方平,包括校長溫同師在內的三人頗有幾分面面相覷,搞不明白眼前的這個少年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
「趙教練,校長,你們稍坐一下,我和葉欽出去聊聊。」嚴凝看着葉欽突然像個悶罐葫蘆似的,開口打破了這份沉默。
「走吧!」嚴凝輕輕拍了拍葉欽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自己先離開辦公室。
兩人出了校長辦公室,嚴凝沒有讓葉欽回教室,反而是帶着他走到了學校教學樓下面的操場上。
此時已經上課,操場上闃然無人。
「葉欽,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你是不是一直想好好學習,然後上個好大學?」
嚴凝站在煤渣跑道中間停住了腳步,目光落在了遠處操場的圍牆邊,突然開口說道。
「嗯。」葉欽站在嚴凝身後輕輕點了點頭。
「那會不會覺得,我開始在叫你練體育,後來讓你參加比賽,現在又想讓你去當運動員,一直在強迫你,沒有問過你自己的想法?你可能不知道,你班主任章老師可是找過我,讓我在市中學運動會之後,就要放你回去好好讀書的呢。」
「嚴老師……」
葉欽張了張嘴,卻被嚴凝接着打斷了,只聽她接着問道:「你喜歡跑步嗎?喜歡比賽嗎?你在抗拒什麼?」
「我不知道,嚴老師。」
葉欽抬起頭看着身高還比自己低上幾公分的嚴凝,只覺得有些心慌慌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在參加校運會和市中學運動會比賽時,飛馳在跑道上的感覺特別的讓他快樂,他似乎在跑着的時候可以忘記很多東西,只用看着終點線。而衝過終點線時的歡呼聲和掌聲,也會讓他特別振奮,能夠找到存在感。
但回到學校之後,看着試卷上的分數,心裏總是有一根刺,狠狠的,扎在那裏。
去市里參加比賽,他沒敢和爺爺奶奶說。市里比賽回來,他知道趙有成教練大概是看上他想讓他當運動員,他也沒有在意。
他進入高中的時候就想着要好好念書,然後努力考上大學,有出息,讓爺爺奶奶不那麼辛苦,讓在外面打工的小叔少操一份心。
有些東西離得他太遠,太不切實際,他覺得自己抓不住,看不清。
像同桌孫宇光,還有高二的李建超劉一禎他們,一聽說有專業隊的教練看上他,語氣里充滿這羨慕,慫恿着他趕緊去當運動員,大家以後也會有一個當運動員的同學。
葉欽覺得自己跑得不錯,跑起來很快,可運動員這個領域他完全是空白一片,旁邊站着說話的人總是不腰疼,萬一他最後表現平平,他根本不會有什麼成績,那該怎麼辦?
還能重新上學嗎?有些東西他不敢想的。
爺爺拉下臉給他湊學費的場景他沒看到,可他想像得到。奶奶在灶台前小聲的嘀咕和嘆息,他似乎也聽得到。去問學費時那個人連面都不見的寒心他死都忘不了……
「葉欽,你不要怕,也不要看低自己。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出身卑微的。」
站在大操場中間,嚴凝抬起頭,目光似乎一下子越過了學校操場的圍牆,看向了更遠處,眼睛裏似乎有着別樣的光彩在流轉着。
「想聽聽我的故事嗎?」嚴凝低聲地問了一句,但又不等葉欽回答,接着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你知道我是體育老師,學校里還有人知道我以前是運動員,但再往前,大概,很多人都不知道了吧。
我九歲的時候,爸爸幫人做工摔傷了,幾乎離不開床,起不來身。我還有個小我兩歲的弟弟,母親要掙錢給人打零工,我那時候每天上學,早上要很早起來做飯,中午的時候還要趕回家,晚上一放學我就要趕回家。學校離我家不近,有五六里路,我每天上學放學,都不敢在路上耽擱,早上得跑着趕去上課,中午晚上都的來回跑回來。有一次,我作業沒做完,被老師留校,回到家裏的時候,爸爸在發脾氣,弟弟在哭,媽媽在做飯在罵我,說我不懂事。
可就是每天上學的這五六里路,你可能想不到,它改變了我的一生。」
「那時候還是我讀初二呢。」嚴凝說道這裏嘴角突然掛起了笑意,「校運會的時候,同學幫我報名參加了八百米的長跑,嗯,比起我後來跑的其實也不能算長。我拿了冠軍,跟你一樣也打破了校運會紀錄,然後又去參加縣運會,我又破紀錄了,很厲害吧!」
「再後來,我去了體校。就是你今天看到的聶教練還有趙教練,他們都教過我一段時間。不過,我體校只上了半年,家裏要人掙錢,我就南下跟着去打工了。給人洗過盤子,當過清潔工,進廠做過女織布工……還有好多我都記不清了。
後來,有個省隊的教練來找到我,帶我去省隊跑一萬米,當時東方神鹿轟動世界,這位教練覺得我也有這樣的潛力。
我就進了省隊,我訓練很努力,第一年就進入了全錦賽女子一萬米的半決賽,很厲害吧!後來練的太狠,膝蓋傷了,沒法再跑。
我哭了一次。
從小到大,在家裏被爸媽打我沒哭過,在外面打工被人罵被人笑我沒哭過,可就那一次,我哭了。
我不能跑了。
隊裏安排退役,我不甘心呢,我就去報考了師範。再然後,就是現在了。
你明白了嗎,葉欽?
你進高中也有一段時間了,應該知道我們秀水一年能夠考上本科的學生包括一二中也不過百把人,你現在的成績,三年努力,大概能夠上個本科?這不是老師看低你,而是我們的師資環境就是如此。
但你想過沒有趙教練來招你去前衛體協,你可能進跳到了另外一個層次了,也許後面還有機會進入很多公安系統的大學。
就算你真的不想去,那也沒什麼。我最希望的,還是你不要埋沒了自己的天賦。
你都知道國家二級體育運動員證書高考有加分,你現在已經可以考了。那再進一步想想,如果有更好的成績,是不是很多一流的名牌大學都會對你敞開大門?
你想要走什麼樣的路,沒有人能夠強迫你的,但你自己一定要想好,不要將來為此後悔。」
聽着嚴凝娓娓談起自己的經歷,葉欽恍惚間覺得在自己眼前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真的明白,這是為什麼嚴老師孜孜不倦地想讓他練體育,帶他比賽,讓他進入職業運動員的行列。
對於有些人來說,練體育,是娛樂,是興趣,是敲門磚,是手段。
而對於有些人,這是改變改變他們人生的途徑。
同樣的出身,有些東西才能感同身受,葉欽甚至可以想像如果他沒進跨進高中這個門檻,是不是此時此刻也會在某個陌生城市的工地或者餐館,在搬磚還是洗盤子,或者又進入什麼工廠,麻木地等待着結算工錢。
「老師,我不想去前衛體協。」
似乎沉默了片刻,葉欽突然抬起頭,走到了嚴凝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鄭重地做出了決定。
「唉……」嚴凝無聲地嘆了口氣,「我和你說了這麼多都白說了嗎?這樣的機會很多人求都求不來的。」
「但,嚴老師,我願意跟你練體育。」葉欽跟着又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