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光醫院長廊上的那個男子,身着西式便裝,體格很壯實,有着一雙大大的眼睛,約摸三十歲上下的年紀。只見他快速地朝她們二人這邊走來,此刻她們還在醫院裏面胡亂尋找着病患。
「二位小姐可是在找什麼人嗎?」他追趕上來問道。
她們轉過身來,棠檸詫異笑道:「先生您也是中國人?」
「在下肯定是中國人!」他用力強調「中國」二字。
餘姚感嘆道:「在這家日本醫院裏碰到個中國人實在不容易。」 她聳了聳肩膀,「我們是來探望前幾日因食物中毒而住院的那些病患,可是……」
男子脫口而出:「你們與病患是什麼關係?」
棠檸警惕地把餘姚往後身拉一拉,「您又是哪位?」
男子嚴肅道:「我是警察署專門調查葉記商行一案的警員。」
餘姚仔細端詳他的容貌,猜問道:「您可是黎光耀黎警官?」
男子微微一怔,笑道:「正是鄙人。」
餘姚仿佛見到了救星,急迫道:「黎警官我們正在找您,我是,我是葉裔勛的姨太太,我……」此話一出口她的臉便紅了起來,連忙低下頭自覺很窘。
黎光耀昨日在大牢裏見過葉裔勛,若不是看他登記在冊的年齡着實是年輕許多,但眼前這個自稱是他姨太太的女子未免有點太年輕。他心中泛起厭惡之感,國人這種納妾的陋習令他不恥,主觀上自然的把葉裔勛往「不是好人」那堆里推了一把。
棠檸察言觀色,接茬道:「黎警官,您也是來探訪那些中毒患者的吧?您可找到他們了?」
黎光耀剛想開口言語,又不放心地四下環視一圈,「這裏不是說話的好地方,你們先隨我出來吧。」
她們二人便隨着黎光耀走出仰光醫院,在醫院附近不遠處停着他的汽車,他又示意可否去他車上說話,二人表示可以便齊齊登上了他的車。
在汽車上,相對安全的空間裏。黎光耀坦白道:「是這樣的如夫人,今天一早我便來這裏調查病患,按照報案人員的數量來看,大致有四到八人在不同程度上出現食物中毒的狀況。他們病志完備就診手續齊全,只有一點存疑,那就是他們已全部出院,而且沒留下任何聯繫方式。我需要回到警察署跟當時報案的人員登記做進一步對比調查。」
餘姚不解道:「您在醫院裏是怎麼調查出來的?我們剛才進去連語言溝通都困難,他們幾乎視我們為透明。」
黎光耀掩飾道:「我是留日回來的略懂日文。」
看來秦自省給餘姚提供的信息無誤,黎光耀父親是統治階層里的親日派,這黎光耀也是赴日歸來的留學生,若想要他們秉公執法恐怕會很難了。
「黎警官,您不覺得其中有問題嗎?那些病患全都是日本人嗎?他們為何都在這家日本人開設的醫院裏就診?他們為何不去管葉記索要賠償?他們又為何集體神秘失蹤?最重要的是你們警察署為何會大動干戈查封葉記逮捕眾人?為何連警察署都沒有定罪的案子,在輿論上已造出那麼大的勢頭?恨不得一夜之間滿城風雨無人不曉?」餘姚要明確黎光耀的態度,若他助紂為虐,他們的勝算便又少了一層。
黎光耀被餘姚一連串的發問絆住,因為她的所問便是他想要尋找的答案。昨日他被臨時受命,接手時葉家三父子已經被抓進來,「上面」跟他打了招呼,教他暫先無須理會他們,案子只管擱置不用結。但他昨日翻了卷宗覺得此案多有蹊蹺,又去大牢裏跟葉家三父子核實情況。他總覺得葉家人沒有對他講實話,好像話中有所保留。今日來到仰光醫院,得以查詢到那些細節還是仰光醫院的院長買了他父親的面子。他認定這件事情背後一定另有隱情,他必須把它弄清楚查明白。
餘姚見黎光耀不語,更加追擊地問道:「黎警官可否聽過本日的藤岡財團?他們在奉天地界很有勢力的。」
黎光耀自然知道藤岡家族,他父親和老藤岡先生是好友,他去日本留學也是多受藤岡家人的照顧幫襯。這個葉家姨太太怎麼會知道這些?她到底想說明什麼?難道葉記商行與藤岡家族之間有什麼關聯?
「如夫人,你到底是想說明什麼?」此時他不宜露出底牌。
見黎光耀這般敷衍,餘姚已知這位黎警官的立場。她耐人尋味道:「黎警官,我只希望您能秉公辦案,我們葉家是被冤枉的,我們都是老老實實的中國人。」餘姚同樣把「中國」二字着重強調一番。
黎光耀口中應承着,手上已開動汽車,「你們要去哪?我可以送你們過去。」
「不牢黎警官費心了,我們可以自己走的。」
說罷,餘姚便和棠檸下了車。黎光耀沒有強求,棠檸在臨下車前趁機往他外衣口袋裏塞了一張錢票,那面額不菲,黎光耀收下了。
他又搖下車窗,「請如夫人放心,我會儘快查清葉記一案,其中疑點我會逐一解開。」
餘姚追趕着剛起步的汽車,「黎警官……我想進監獄裏探望他們一次,黎警官……」黎光耀裝作未聽見迅速搖上車窗加速離去。
餘姚站在路邊驀然,棠檸挽起她的手臂慢慢朝前走去。
「別擔心,黎光耀他把錢收下了,事情不是一點轉機都沒有。」
「可進監獄這事他沒都沒鬆口,若他不同意那宋啟泠可能辦到嗎?」
「或許相求的對象不一樣,得到的結果也不同。何況我們還有藤岡修那條路可試。」
餘姚試探問着棠檸:「若這次你為了我跟藤岡修反目成仇……」
棠檸無畏道:「別的大道理我也不懂,我稀罕他歸稀罕他,但他們日本人欺負咱們中國人就是不行!我要是知道他們藤岡家族乾的是這麼不要臉的勾搭,我何苦規勸他回去成就一番事業,我當初還不如跟他私奔!」
他們回到葉邸時太陽已開始西下,府里靜悄悄的簡直「荒無人煙」,哪裏該是初夏的模樣?
趙白還在正廳里坐鎮,見餘姚回來忙起來欠身道:「小姨奶奶,啟泠兄弟讓我給您捎個話,他說他今晚天黑回來接您,請您務必在家等候。」
看來宋啟泠還是很有辦法,餘姚小瞧了他,以為他這個傀儡毫無話語權。賬房那邊范大志也給她統計出來宅邸里可動用的所有家產,她要帶着這些去見葉裔勛。
天黑時宋啟泠如期而歸,帶着餘姚去往警察署的監獄。棠檸也匆匆趕回曉南閣等待藤岡修的到來,儘管她不確定他會不會來。
在路上,宋啟泠透過後視鏡觀察着餘姚,她在緊張迷茫,她的胸前起起伏伏,她的模樣有點淒涼。他知道不把單餘姚擊垮,葉裔勛是不會體會到什麼叫痛苦。
「你只有一刻鐘的時間,一刻鐘以後你必須出來。」獄警叮囑她。
她點點頭迅速闖進監獄裏的審訊室,啟涏與鳳傑還在關押只有葉裔勛被帶到了過來。
二人相見遙望對笑,她沒有掉淚,他沒有激動。
她自然的走到他面前,「我看看老虎的威風還在不在?」
裔勛苦笑道:「哪有老虎?哪有威風?」
「原委我都知曉,我來這裏也只是要跟你支會一聲。」
裔勛擺擺手,「聽話!回到小公館去。若你肯帶上秋溶和經年他們就更好了。你無須為我做什麼,我只希望你是平安的。」
「躲進小公館裏就能換回平安嗎?」
「小公館的房契上是你的名字,我們倆說到底也有正式拜過天地……」
「行啦!我早猜到你要說這些。我們時間緊迫,他們馬上就要來攆我走,你必須得聽我說。」
餘姚拉着裔勛坐下來,「商行、工廠都被查封,裏面的資產都動彈不得,府中所有可用的錢財我已羅列出來,你看一眼。」她把范大志幫她整理的明細交到裔勛手中。
她繼續道:「這些錢用來收回退糧、結款退款和夥計工人的工錢。估計不會有結餘或許還不能夠。若不夠的話小公館和單家老宅我會相繼賣掉,這樣以來我們葉記好歹能保全名聲。等你們出來,我們還有興京的田產和那幾支未到期的股份可以過活。剩下其他的事你不用擔心,最壞的結果你死我來給你收屍!」
裔勛把明細退還到餘姚手中,「錢財多少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到底要做什麼行動?」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絕不會讓宋啟泠接管葉記,葉記是我們的不是他們日本人的!」
獄警突然闖進來,「快走快走!時間到了!」
餘姚被迫往外面走,她笑道:「你們在裏面該吃吃該喝喝,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家裏有我呢,你放心吧!」
她笑着走出監獄的大門,一邁出來淚已滾滾落下。宋啟泠沒有立刻質問她結果,而是安靜的聽她哭泣。
她哭了一會子,道:「裔勛說他需要時間考慮,葉記早晚都是你的了,你再容他幾天好不好?」
她態度轉變的令他猝不及防,「葉裔勛還要考慮多久?」
「最多五日,五日後定會給你們答覆的。」
她忽然望着旁邊的宋啟泠,含情脈脈道:「啟泠你行行好,就算我求求你!裔勛他不教我跟你再作對,他到現在還是向着你說話的,他一點也沒有責怪你。」
宋啟泠眼睛裏泛起亮光,「他真的這麼說?」
「他是你父親啊!他自知虧欠你多年,這一次的事他認定你是被日本人蒙蔽雙眼,你本質不是那樣壞的,你是中國人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