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恰當的時機和恰當的場合,高文一次性把自己長期以來心中所構想之事說了出來——這些事已經在他腦海中反覆琢磨、醞釀了很久,甚至早在神權理事會剛剛成立的時候,他就在思考着這些涉及到人神最終秩序的問題,只不過那時候他便很清楚——當時的神權理事會還遠遠沒到該考慮這些的時候。
而現在,一個突然建立聯繫的異星文明,一個似乎已經提前一步掙脫了枷鎖的「先驅者」,讓高文意識到有些事情是應該提前討論了。
說實話,他並不敢確定自己的想法就一定正確,畢竟他所構思的那個「未來」在如今的世人看來甚至可以用匪夷所思來形容,那是過於超前的想法,甚至超前到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可以實現,只不過「諾依人」的出現以及他們在交流時透露出的隻言片語,讓高文隱約覺得自己的思路可能是正確的。
「這聽上去……是個不可思議的未來,」圓桌旁安靜了許久,貝爾塞提婭才第一個打破沉默,「甚至與其說是個關於未來的構想,倒更像是在描繪某種想像中的樂園……」
「但這個『想像中的樂園』有其存在基礎,」一旁的羅塞塔·奧古斯都也打破了沉默,「在人與神之間的信仰鎖鏈徹底斷開之後,我們確實必須考慮眾神何去何從的問題,若是到那時候繼續放任所有的神位空懸,繼續保持民眾對『神權理事會』核心秘密的一無所知,繼續隱藏那些已經脫離了神位的『舊神』,從某種意義上我們或許反而犯了我們竭力想要避免的那個錯誤……」
「是的,『塑造神秘傾向思潮』的錯誤,」高文點點頭,接過羅塞塔的話,「而且我所講的這些也不能說完全是設想,事實上……這件事現在就已經有一些苗頭了。」
「已經有了苗頭?」貝爾塞提婭語帶驚訝,「您是指哪方面?」
高文想了想,表情有些古怪地說道:「你們知道……魔法女神彌爾米娜最近在幹什麼嗎?」
羅塞塔與貝爾塞提婭相互看了看,異口同聲:「她在做什麼?」
高文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菲爾姆影業正在製作一部關於魔法女神的系列影片,從『魔法研究中最初的萬能因子x』開始講起,到魔法女神從思潮中誕生、成長,一直到女神為了解除魔法權柄對凡人法師的束縛而選擇自我隕落——當然,我們都知道這裏面存在藝術加工的部分,但這將是第一部以神明為主角的、用類似演繹人物傳記一樣的方式來演繹神話故事的魔影劇,其所有的藝術加工都有其必要性。
「神權理事會方面對此提供了技術和資金上的支持,我認為這部影片將極大推進在民眾中普及『思潮概念』的進度,它的切入點也十分完美——魔法師群體對魔法女神的信仰觀念比其他任何信徒都要開放,而且絕大部分魔法師事實上是壓根沒有作為信徒自覺的,普通民眾則根本接觸不到傳統的魔法領域,因此民間對這樣一部『神明傳記』的接受度將很高,牴觸情況將被龐大的觀眾基數沖淡。
「菲爾姆那邊也會在影片表現上進行調整,讓它『看起來像是一部不帶情緒的紀錄片』,從而減輕其帶給人的『消弭信仰』的印象。」
聽着高文的介紹,羅塞塔微微點了點頭:「這件事我在神權理事會的內部文件上也看到了,不過我沒怎麼……等等,難道說那位女士她……」
「她就是神權理事會提供給攝製組的『技術支持』,」高文笑了起來,「最初是菲爾姆找到理事會,說他需要關於魔法女神的詳細資料以完成影片拍攝,然後……中間發生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反正最終結果就是高塔女士捏了個化身直接去劇組了。當然,這個過程中做好了全套的防護。」
羅塞塔與貝爾塞提婭面面相覷——他們是真沒想到這事兒還能這麼幹……
「這或許就是某種『開端』,」高文的聲音讓他們從愕然中回過神來,「這部影片是一個開始,高塔女士的活動則是一個有益的嘗試,和神權理事會以往的保守方陣不同,這將是一個積極的、主動的『思潮干預』嘗試,也是我此前提到過的『神權世俗化』的一個延伸。如果它的影響如預期般發揮作用……我想『諾依人』所提到的那種『共存』狀態對我們而言也就不是什麼不可想像的事了。」
高文面前的兩位帝國統治者同時沉默下來,他們仿佛在沉思中推演着未來的軌跡,也可能是在消化某些難以想像的「畫面」,這沉默不知持續了多久,白銀女皇才突然低聲說道:「我突然有點希望能早日看到那一天的到來了……」
「這一天或許會比預料的更早到來,」高文輕輕點了點頭,「『諾依人』的出現勢必會對整個社會產生影響,就如廢土中的戰爭推進了聯盟秩序的進程,與一個異星文明的交流也一定會對這顆星球上的『思潮』產生巨大的影響,我們可以將這作為一個機會……」
……
深藍之井地下深處,持續不斷的低沉嗡鳴聲在核心控制大廳中輕柔迴蕩着,數不清的古老設備正在全功率運轉。
自頂棚降下的明亮燈光照亮了那一個又一個整齊排列的金屬立柱,立柱表面的指示燈飛快閃爍,不斷將海量的數據進行傳輸、變換,而在這「奧菲莉亞矩陣」的中心位置,一個身影正靜靜地坐在淡金色的「王座上」,面無表情地注視着眼前這些計算單元。
在過去的很多年裏,奧菲莉亞矩陣都不曾以「載體」的形式在這座地下設施中活動過,她曾經很牴觸這樣,因為這總會讓她陷入自我認知的錯亂狀態並進而降低整個矩陣的運行效率,但就在不久前,她為自己製作了這具和歷史上的奧菲莉亞·諾頓幾乎一模一樣的軀體,甚至把軀體的主連接裝置放在了矩陣中央,這是一個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大膽嘗試,而更讓她驚訝的是……這麼做的感覺竟然還不賴。
她就在這裏靜靜坐着,在一具「載體」中靜靜地注視着自己的「本體」,這種新奇的視角甚至讓她覺得很……有意思。
「編號12665數據切片處理完成,正在與其餘資料進行嵌合比對。」
自動系統的提示音在大廳中響起,王座上的奧菲莉亞輕輕眨了眨眼睛,她看向大廳中某個方向,一名鐵人士兵隨即收到指令並上前一步,這名士兵將脖子後面的數據鎖連接在最近的一個計算節點上,低沉的嗡嗡聲從那個節點深處傳來,而在奧菲莉亞面前的半空中,則突然浮現出了一片清晰且複雜的全息影像。
那影像上跳躍着複雜的數字和符號,還有大量飛快變化的曲線,所有數據的刷新速度都超過了人類思維的極限,但對奧菲莉亞矩陣而言,這只是她思維線程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部分罷了。
「這部分傳感器曾記錄了迄今為止規模最大的異常能量波動麼……數據不全,但似乎可以通過臨近傳感器留下的記錄進行補完……」
奧菲莉亞輕聲自言自語着,目光在那些飛快變換的投影上慢慢移動——然而事實上她完全不需要這麼做,這些東西都在她的計算矩陣中流淌,她完全無需動用這具載體就可以瀏覽整個地下基地里的每一條數據,但她還是這樣做着。
她給了自己一條很好的理由——有人曾說過一句話:生活需要點儀式感。
「……一個極高的魔力峰值,不是從深藍之井中產生的,這部分讀數非常可疑……剛鐸時期的任何人造設備都製造不出這種峰值……」奧菲莉亞的表情一點點變得嚴肅,她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抓住了那些關鍵的記錄——七百年前那次魔潮波動掃過這顆星球時所留下的影子,「這個峰值可以與12665數據切片中的那部分記錄組成一個完整的波形……但它的函數表達式很怪異,並不符合常識中的幾何空間……深海的特殊性?」
奧菲莉亞嘀咕着,之前從那個古老的淺層區存儲中心裏提取出來的數據浩如煙海,而且由於深藍之井爆炸時的衝擊,這些資料中還有大量的損毀片段,要把這些東西梳理、修復清楚並從中找出可能與魔潮有聯繫的部分並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即便是以奧菲莉亞矩陣強大的計算力,應付起來也頗為吃力。
或許……該考慮從神經網絡那邊借一部分算力過來,但這首先要解決兩種數據處理方式之間的轉換問題,塞西爾帝國的神經網絡和古老的鐵人網絡可不兼容……
奧菲莉亞矩陣中產生了一個分支線程,用於思考在鐵人網絡和神經網絡之間建立數據接口的可行性,而就在她剛剛把一部分注意力轉移到這個問題上的同時,從某一個計算節點所處理的某一段數據切片中突然反饋出了一段非常短暫的「噪聲」。
這是一段極其短促的記錄,非常突兀地插到了兩段正常的傳感器讀數之間,它不符合當年深藍之井控制中心所用的數據格式,卻在某個傳感器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看上去,那好像只是一個短促的干擾信號,是深藍之井控制系統崩潰時所產生的無數錯誤碎片之一,奧菲莉亞矩陣在千分之一秒內便把它標記為了「垃圾數據」,但在接下來的另一個千分之一秒內,她解除了標記並把這段「噪聲」提取出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分出一個線程來處理這段「干擾噪聲」,這好像是某種直覺……但是這座地下設施里只有這些冷冰冰的鋼鐵機器,鋼鐵打造的計算節點也會產生「直覺」麼?
「……不是深藍之井的,但也不像那些『異常信號』,」奧菲莉亞困惑地「注視」着這段被單獨提取出來的、怎麼看怎麼像是亂碼的信息,「為什麼系統里會留下這東西……」
她下意識地查看了這段「亂碼」所對應的系統日誌,幸運的是這部分日誌內容還算完整,日誌顯示這段亂碼信息由一個位於深藍之井基底約束環附近的傳感器自動記錄,而記錄時間……是深藍之井爆炸前百分之一秒。
奧菲莉亞矩陣中迴蕩的嗡嗡聲突然靜止了一瞬間。
爆炸前百分之一秒。
那時候所有的傳感器還未損壞,深藍之井還在有序運行,魔潮……理論上也應該還未抵達這顆星球。
理論上,那個時候的系統中不應該出現所謂的「干擾」和「噪聲」。
大廳中,計算矩陣的嗡嗡聲瞬間再度響起,原有的處理線程迅速進行了調整,一部分新的算力同步被分配出來,那段不起眼的「噪聲」開始被一遍遍處理,奧菲莉亞矩陣嘗試着所有可能的方式來為這些仿佛是硬塞進系統里的「亂碼」進行還原和重新編譯,直到最後,終於有一個極度模糊的,甚至近乎完全失真的聲音出現在系統中——
「抱歉。」
……
當正午的陽光照耀在塞西爾聖光教堂的尖頂上,十二聲鐘鳴如每日般準時響起,這一聲聲響亮的鐘鳴聲打破了教堂區的寧靜,迴響在城市的上空。
祈禱室中的維羅妮卡猛然睜開了眼睛。
她靜靜注視着眼前那柄放置在祭台上的白金權杖,仿佛在注視着一個已經凝固在歷史中的符號。
悠揚的鐘聲仍然在窗外迴蕩着,迴蕩在天空中。
許久的沉默與注視之後,她終於輕輕伸出手,像平日裏無數次一樣將那柄白金權杖握在手中。
遠在塔拉什平原深處的、數以百計的擬態神術節點瞬間啟動,維羅妮卡身邊隨即浮動起了層層聖潔的光輝,下一秒,塵世間的喧囂便在這具載體的感知中迅速遠去,她的精神則被「橋樑」接引到了一個似乎距離塵世無限遙遠的地方,在越過一道由聖光、聖詠與溫暖凝聚而成的屏障之後,一座仿佛完全由光輝造就的恢弘巨城出現在她面前。
這城無邊無際,有光芒鑄造的壁壘在視野中鱗次排列,又可見到莊嚴的教堂尖頂和一座座塔樓,它們之間有光鑄的道路相連,雲霧在這些道路與塔樓下方緩緩起伏,聖潔的詠嘆如風般在城中盤桓,而在城的中心,一片無邊巨大的廣場上,碩大而不定形的晶體漂浮在半空中,水晶隨着聖詠緩緩轉動,在光芒中不斷變換着自己的每一個表面和每一條稜線。
維羅妮卡靜靜地站在這水晶前,手中的白金權杖仿佛燃燒般釋放着炙熱的溫度。
良久之後,她終於開口:「當年是你出的手,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