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彌爾米娜的說法,高文一股說不出的怪異感覺頓時湧上心頭,但想了想對方這一番話里愣是一個錯字都沒有,他便只能頂着一腦門子的冷汗繼續保持那副面不改色的模樣,同時把注意力放在了眼前這片在幽影界中開闢出來的「實驗場」上。
「話說你在這裏搞的這些實驗設施看上去還挺……帶感的,」看着眼前整齊排列的平台以及大量正在自動運行中的魔法裝置,高文隨口評價了一句,「我之前聽說了你正在忤逆庭院中造一些東西,但沒想到你竟然這麼快就造出了這些……」
「這算是我很多年來的一個……『夢想』吧,」彌爾米娜似乎發出了一聲自嘲的輕哼,「聽上去很奇怪吧?本來是應該響應凡人願望的神明,自己卻有着多年來無法實現的願望——一座實驗室,用來探究真理和奧秘,盡情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這是我幾千年來都一直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
「……魔法與奧秘的前進動力本質上是對未知的探索和對自然規律的掌握,魔法師們塑造出的魔法女神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具有好奇心和探索傾向的神明……然而從另一方面,煩人心目中的神明又應當全知全能,作為奧秘的主宰,你不能有不知道的東西,更不能向未知領域邁步……」高文輕聲感慨着,搖着頭髮出一聲嘆息,「如果不是及時脫困,恐怕你才是所有神明中最容易瘋狂失控的。」
彌爾米娜似乎笑了一下,儘管她的面容被如煙如霧般的「薄紗」遮擋着,但那片刻明媚且溫和的笑容還是從她眼角流露出來,她沒有回答高文的感嘆,只是扭頭看了一眼庭院中心那株巨大的金色橡樹以及正在橡樹下面跟自己腦袋上兩朵花小聲聊天的白色巨鹿,片刻後才慢慢開口:「當看到阿莫恩建起這片花園,我便想起了自己這多年來的願望,我覺得自己也應該做點什麼,而不是每天無所事事,真的當個『退了休的神明』。
「但話又說回來……我還真沒想到理事會那邊會這麼痛快地批准我的建築申請,我還以為這會是個很敏感的問題——畢竟這可不是侍弄花草,我的實驗室還是有一定危險性的。」
「你和阿莫恩並不是被關押在這裏的囚犯,理事會當然也不是看管你們的獄卒——在我看來你們和我們一樣,都是這世間掙扎的芸芸眾生,」高文笑着搖了搖頭,「而且說真的,你畢竟是昔日之神,這又是你幾千年來的願望,哪怕理事會不『批准』你的『申請』,你還真的會放棄不成?」
「會。」彌爾米娜語氣平淡卻毫無猶豫地說道。
這回答終於讓高文睜大了眼睛:「……你說真的?」
「認真的,」彌爾米娜很平靜地說道,「我答應過你要以凡人一員的身份成為理事會的成員,也以『彌爾米娜』這個名字和理事會簽下了契約。雖然現在我已經不受神明規律的束縛,但我仍然不打算違背誓約——在我和阿莫恩看來,要徹底離開神壇,最起碼應該做到的一點便是不要去做凌駕於凡人的事情。」
高文不禁深深地看了眼前這位身形巨大的女士一眼,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在幾秒種後收回了視線,看向旁邊那些由彌爾米娜親手塑造起來的實驗平台——他看到了自己要找的那個「樣本」。
那是一個被捕獲的畸變體,被安置在一個大型平台的中央,被一片結構異常複雜的符文陣列包圍、拘束在一層半透明的魔法力場中,又有數根散發出微光的、完全由奧術光輝凝結而成的半透明支柱漂浮在平台上方大約兩三米的高度,光柱頂端則延伸出了虛幻的鎖鏈,在魔法力場周圍又縱橫交織出了第二重封鎖。
對於一個雜兵級別的畸變體怪物而言,這些由魔法女神親自施加的封鎖實在算得上是頂格待遇,以至於高文在看到那些強大的封禁法術時都不由得一愣,腦海里的話脫口而出:「就為了關押一個雜兵級別的怪物你至於這樣……這畸變體是犯天條了麼?」
「天條是什麼意思?」彌爾米娜讓高文蹦出來的奇妙詞組弄的一愣,但好歹她也在這裏待了一段時間,如今多少對「高文·塞西爾大帝偶爾蹦出來的騷話」有了一定習慣,所以很快便忽略了這點疑惑,並隨口解釋,「這些封鎖不只是為了防止畸變體逃脫——事實上哪怕沒有任何額外的封印手段,這怪物也逃不出我的平台。你看到的這些屏障與封印主要是為了維持……環境。」
「維持環境?」高文愣了一下,緊接着便終於注意到了那層半透明魔法力場中隱約飄蕩的淡紫色「霧靄」,以及實驗平台表面的符文之間那些仿佛凝固之光一樣的暗色薄片結構,「等等,這是……你把剛鐸廢土裏的環境給模擬出來了?!」
「這並不難,剛鐸廢土的『污染』本質上是失控的深藍魔力與侵蝕物質世界的元素相互作用的結果,要搞出類似的『污染』對我而言很容易,真正的難點在於如何讓這個污染環境足夠『精確』和『穩定』,」彌爾米娜點點頭,語氣頗為輕鬆地解釋着,「你們在前線捉到的這個……畸變體,它的狀態很不穩定,在脫離了群體之後,它就一直在不斷地衰弱、劣化,直到我把它放進這個模擬環境中,它的物質結構才穩定了一些……」
聽着彌爾米娜在旁邊的解釋,高文則一邊思索着一邊將目光落在那層層封印中心的「樣本」身上——那和普通人類比起來宛若小巨人一般的可怖生物此刻正佝僂着身體,以四肢着地的姿態待在力場中心,污濁的黑紅色「泥漿」在它體表流淌,沒有五官的面容在魔力環境中漲縮不定,它體內不斷傳來一種低沉的呢喃聲,但那呢喃聲顯然與靈智無關,它聽上去混亂而令人作嘔,只是眼前這混沌生物在本能中釋放出來的「噪聲」罷了。
但除了發出這些「噪聲」之外,力場中的畸變體再沒有別的舉動,哪怕高文和琥珀已經湊到了平台邊緣,那怪物也只是維持着一動不動的姿態在原地待着。
「這看上去跟我上次打交道的畸變體不太一樣啊,」琥珀腦海里不由得回憶起了自己曾經和畸變體打交道的經歷,「我上次遇到的那個可比這個暴躁,一言不合就衝上來了……」
「如果我和阿莫恩不在這裏,它同樣會那麼暴躁的,」彌爾米娜的聲音傳來,「很有趣,這畸形變異的生物並沒有任何智慧,但它仍能感到恐懼,而且對某些氣息的感知敏銳而精確——它在恐懼我和阿莫恩的力量。當然,如果是戰場上那些有控制者的畸變體大概就不一樣了,但眼前這個……它全憑本能行事。」
「恐懼……」高文輕聲嘀咕着,將手按在那層半透明的魔法屏障上,「或許對於這種生物而言,恐懼並不是一種情緒,而只是一種本能……」
一陣柔和的微光則在此刻從旁靠近,手持白金權杖的維羅妮卡來到了高文身旁,這位古代忤逆者領袖靜靜地注視着那怪物,輕聲說道:「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和這些東西打交道……在廢土深處,它們到處都是,但最近一段時間它們都被召集到了別的地方……」
「……我記得畸變體的產生可以追溯到忤逆計劃里的『神孽』項目,」琥珀下意識地看了這位聖女公主一眼,「忤逆者從阿莫恩身上提取了最初的『神血』,然後和人類細胞組合出了『神孽因子』,你們當初希望能通過將人類轉化為『神孽』來度過魔潮,結果魔潮之後神孽卻失控變異成了畸變體……嘶,這要從某種意義上,這些畸變體其實都是『剛鐸人』啊,你看着它會不會感覺怪怪的?」
琥珀的話聽上去似乎有些不好聽,但維羅妮卡了解這個半精靈,她知道這傢伙不會有惡意,所以只是搖了搖頭:「……不,這不是帝國的公民,這只是一個從帝國公民的屍骸中滋長出來的血肉軀殼,當年的『神孽』計劃失敗了,我們應該坦然接受這種失敗……至於現在的『畸變體』,我更關心它們最根本的弱點以及存在本質是什麼。」
「是的,存在本質,我也很好奇這個,」彌爾米娜點了點頭,「這種生物在脫離大環境之後會開始衰退劣化,甚至會憑空消散,而它們匯聚到一定程度卻又會導致環境產生『廢土化』,在周圍製造出類似剛鐸廢土的能量環境,然後憑空增長……在我看來,這已經完全超出了你們所提到的『神孽』所可能具備的性質,甚至……不太像是生活在物質世界中的『生物』了,你們不這麼覺得麼?」
彌爾米娜的話讓高文和維羅妮卡都瞬間從關於古代忤逆計劃和「神孽」項目的感慨中清醒過來,轉而將注意力放在這個非常重要,卻幾百年來都無人能研究明白的「異常現象」上。
畸變體的「劣化」和「激化」,以及它們「憑空滋長」的怪異特性。
「……在第二次開拓之後,人類各國還懷抱着反攻廢土奪回故鄉的希望,那時候我們的學者對這些怪物做了很多研究,也曾成功捕捉並短時間控制過這種『活體樣本』,」高文一邊回憶一邊說着,「我們當年的實驗條件有限,學者們只能用很粗暴的辦法來測試這些怪物的特性,這些測試大多都沒什麼成果,但學者們仍然逐漸形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畸變體和剛鐸廢土之間……似乎存在某種『統一性』,或者是某種『連接』……」
「畸變體是剛鐸廢土的延伸,是那片魔能污染之地的細胞,這些怪物遊蕩到宏偉之牆外面,如同流淌在文明國度中的『廢土之血』,」維羅妮卡說道,「我知道這些研究以及對應的結論,這些年我在廢土中心也儘可能地做了些研究,但進展止步於此……或許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仍有局限,也可能是沒有找到合適的觀察方法,我們沒法解釋這些怪物是如何『憑空滋長』的……」
琥珀看了看高文,又看看維羅妮卡,低頭尋思了一下,插嘴說道:「別的不說,它們『憑空滋長』本身好像就有個問題吧,如果這些怪物真的可以在廢土環境中無限滋長出來,那這麼多年過去剛鐸廢土裏豈不是早就塞滿畸變體了?那宏偉之牆一塌咱們早就被衝垮了——但現在看來它們也沒那麼『無窮無盡』,主力被打痛了照樣要暫時撤退,一條戰線被切割開照樣會兵力吃緊……」
「沒錯,這正是事實,」高文點了點頭,罕見地直接同意了琥珀的看法,「畸變體雖然一直被吟遊詩人和劇作家們描述為『無窮無盡』,但如果它們真的能一直在廢土環境裏增殖,那這場戰爭打到現在凡人國度早就擋不住了。真正的事實是,廢土中仍然是大片大片的空曠地帶,在裏面遊蕩的畸變體數量雖多,也沒有到無限的程度,那些黑暗神官召集軍隊仍舊是需要時間的。
「所以畸變體的『憑空滋長』要麼有個上限,要麼……那就不是真正的『增殖』,而是某種……」
高文說到一半停了下來,仔細斟酌着更準確的用詞,但一旁的維羅妮卡替他說出了他想說的:「或許是某種『傳送』,也可能只是一種高速的『再生』。」
「你是說,在宏偉之牆外面的土地被污染之後,從污染氣息里憑空『出現』的畸變體其實是從廢土深處『傳送』過來的?」琥珀一聽這個頓時瞪大了眼睛,「它們有空間傳送技術?」
「那不叫技術,或許只是一種天賦力量,屬於『神孽』的天賦,」高文糾正着琥珀的說法,「而且『傳送』也只是個假設,畢竟我們從未親眼見過畸變體從一個地方傳送到另一個地方的過程,戰場上的各種偵測感應裝置也沒有探測到大規模的能量轉移、具現痕跡。」
高文等人討論着畸變體種種詭異特性背後可能的原理,彌爾米娜一開始只是在安靜旁聽並陷入思索,過了好一會,她才突然說道:「你們想聽聽我的看法麼?」
「當然,」維羅妮卡立刻點頭說道,「來自『萬法之源』的看法——這當然值得參考。」
「……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關注有關剛鐸廢土的資料,我要來了前線部隊在廢土附近採集到的數據,要到了很多受到污染的物質樣本,現在還有了一個活的畸變體,通過對它們的研究,我開始懷疑一件事……」彌爾米娜說着,目光落在了高文身上,「你還記得我們共同討論過的『統一波動猜想』麼?」
「當然,」高文立刻點頭,「不過這和廢土有什麼聯繫?」
「世間萬物的本質都是波動,而物質與非物質之間的界限呈現出可變性,在某個微觀區間或者說『閾值』上,物質所處的『實體波域』和非物質的『虛體波域』存在互相轉化,甚至完全融合的可能……」彌爾米娜慢慢說道,而她所拋出的猜想讓高文漸漸睜大了眼睛,「那麼有沒有這樣一個可能——當初深藍之井的一場大爆炸,將整個剛鐸廢土變成了一個宏觀上的『混沌波域』,而畸變體擁有在實體和虛體之間轉換的特性,它們一直在實體世界的邊緣遊蕩,這或許能解釋一些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