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復甦之月來臨之後,安蘇南部的天氣開始迅速轉暖。
對於在港口碼頭這樣地方工作的人而言,這是個令人心情愉快的變化。
氣溫上升,被冰封的河道開始解凍,以冰雪形式被凍結在大地上的水分隨着陽光的力量融成了涓涓細流,涓涓細流又匯聚成溪水小河,最終隨着從山地流淌下來的冰川水一起注入各大河道之中,隨着水位上升,在河道上活動的商船數量漸漸多了起來,而這些來來往往的商船便養活了在碼頭上工作的、被俗稱為「騾子」的搬運工們。
山姆是坦桑鎮的老居民了,他的家族在這座礦山城鎮定居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在這座鎮子剛剛築起外城牆,碼頭剛有兩座棧橋的時候,他的先祖便是碼頭上的一名「騾子」,隨後這個職業一代代傳遞,傳到他爺爺頭上,傳到他父親頭上,最終傳到他頭上。
他的父輩祖輩在這百年間見證了這座城鎮的全部變化,但在絕大部分時間裏,城鎮其實是幾乎沒有變化的——城牆還是那些城牆,棧橋還是那些棧橋,後山的礦洞和城外的農田能夠養活的人口有限,領主能夠治理的土地也有限,所以當一座城鎮發展到一定規模之後,上百年也不一定能有什麼變化發生——在山姆的爺爺的整個人生中,他所見證過的最偉大的事(也是他最常跟子孫們吹噓的事),就是他曾親眼看到碼頭上增加了一道棧橋,領主在鎮子南邊修建了一座磨坊。
而山姆,他在過去的兩個月里,看到三道棧橋、兩處商行、四座倉庫和一座新的大橋在坦桑鎮西南角拔地而起。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能見證的事情恐怕會比自己的歷代先祖加起來還要多。
後山的礦石產量在過去的兩個多月里增加了數倍,河道上往來的商船也跟着增加了數倍,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機器和魔法裝置被運進城裏,而據說這一切變化都和白水河下游那個剛出現沒多久的「塞西爾領」有關。據說領主和那位高文?塞西爾公爵達成了協議,並在這個過程里得到了巨大的好處,連帶着整個鎮子都發達起來……
但這些事情對於山姆而言並不好理解,他也不太關注,他只關注自己在碼頭上的活計——而值得高興的是,他的活計很多。
作為鎮裏的老居民,碼頭上的老夥計,山姆在這個日漸繁忙的地方可有着不一般的地位,雖然同樣是替人幹活的人,要聽碼頭主的分派,但山姆是「騾子」們的頭目,有十幾個人都得聽他的吩咐,這是他覺得最「體面」的事兒。
一大早,從黑漆漆潮乎乎的棚屋裏鑽出來之後,山姆就趕到碼頭上指揮着兄弟們裝船卸貨。
隨着白水河水位上漲,這些天已經開始有大型的船在碼頭停靠,這些船大部分是從北方的卡洛爾領或聖靈平原方向來的,船上裝滿了香料、茶葉和上好的布匹,這些東西在卸下來之後會由大篷車運往鎮子裏的「市民區」和領主的城堡,,隨後空船會被重新裝滿,大多是礦石——它們在之後順流而下,前往塞西爾領,在那裏,船主們還能賺一大筆錢。
「都手腳麻利點!大早上的,別跟沒吃飯一樣!」
山姆走在因清晨霧氣浸潤而濕漉漉的棧橋上,監督着「騾子」們把船上的貨物搬運下來,他的紅鼻頭在霧氣中不安定地聳動着,一股酒氣在勾引着他肚子裏的饞蟲:眼前這條船上除了布匹之外還裝了半船艙的好酒,其中一個酒桶大概是在河道上晃蕩的時候裂了個口子,美酒順着口子滲了不少出來,那可是上好的卡爾納葡萄酒——船主這時候正站在跳板旁邊唉聲嘆氣愁眉苦臉,他恐怕要為這筆損失賠償商人不少的錢,而那幫滿肚鬼點子的騾子則爭搶着要搬運那個破掉的桶——他們肯定準備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舔上幾口。
山姆搖着頭,他可不會為這點誘惑去冒挨鞭打的風險,但他也不準備阻止那些滑頭,反正運氣好的話他們還能嘗嘗好酒,回去跟人吹噓一番,運氣差也不過是被抽兩鞭子而已。
又一艘船靠近碼頭了,山姆抬起眼睛,看到那艘船有着高而寬的甲板和塗成紅色的船舷,他眼尖,很快便看到在船舷下面的蓋板(那是船艙的位置)被打開了幾個,有幾雙眼睛正在那些狹窄的窗口裏往外看。
那種好奇又恐慌的視線可不像是船上的水手,山姆撇撇嘴,他知道那些是另一種「貨物」。
可能是奴隸,也可能是從北邊來的、搭順風船的流民,反正都差不多。
在南邊的新塞西爾領建起來之後,這種「貨物」就成了河道上的常客,基本上除了冬天河道封鎖的日子之外,每天都有好幾艘裝滿人的船從這裏過,也不知道那個新開拓領到底有多少土地和糧食,竟然能養這麼多人。
山姆並不是很喜歡這種運人的船——因為這種船往往沒什麼活計可干,船主們通常是收了奴隸販子或者那位「高文?塞西爾」公爵的錢,就負責把人送到塞西爾領,他們在坦桑鎮這裏停留只是補充點淨水和乾糧而已。
不過也說不定,有一些船主只是捎帶手的運人,他們的船艙里還會堆着別的貨物,那些奴隸和流民就跟貨物睡在一起——這種情況下還是有些事情可乾的。
正這麼想着,山姆就看到遠處的碼頭老爺對自己揮了揮手,又抬手指着那艘剛靠上棧橋的、有着紅色船舷的船,看到這個指示,他趕緊停下胡思亂想,加快腳步向着那艘船走去。
船靠穩了,跳板放了下來,一個穿着褐色棉衣的船老大走出來,跟山姆點點頭:「叫幾個手腳利落的騾子,船艙里的酒桶都卸下來。」
山姆招呼了足夠的人手,然後自己跳上船,跟着船老大來到船艙口,打開那個蓋板之後他探頭往裏面看了一眼。
他看到船艙里堆滿了酒桶,幾乎就沒有給人待的地方,而他之前看到的那些個驚惶視線的主人——那些人都蜷縮着待在酒桶之間的縫隙里,一個個形容枯槁,面色蒼白。
山姆皺了皺眉,這些人在這裏連坐下休息的地方都很侷促,更不用說躺下來了,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來的,又在這種糟糕的環境裏待了多久——但有一點很明顯,這些人對於船老大而言肯定不如那些酒值錢。
可奇怪的是,這些人並不是衣着破爛的奴隸,看起來也不像流民,他們中有幾個人甚至還穿着體面的毛料衣服——這些人是從哪來的?
趁着夥計們幹活的時候,山姆去跟站在旁邊監工的水手長攀談起來——他可不敢跟船主說話,船主那可是真正的體面人——他問起了貨倉里那些人不人鬼不鬼,卻偏偏穿着好衣服的「搭船客」的來歷,作為一個在碼頭上討生活的人,打聽一些船上的事兒可是他回去之後在酒館裏跟人吹牛的資本。
「他們?聖靈平原來的,」水手長朝旁邊吐了口唾沫,「逃難的。」
「聖靈平原?那可遠着吶!」山姆露出驚訝的神色,「他們跑這麼遠來幹什麼?」
「都是血神教徒,還有幾個暗影教派的,」水手長隨口說道,「據說他們當地的教堂里有人跟邪教徒有染,連帶着經常進教堂的人也被懷疑是異端了,聖靈平原那邊打殺邪教徒正厲害,聖光教會的審判庭已經燒死了上千人——這些人在當地活不下去了,就變賣家當逃了出來。」
一邊說着,水手長一邊搖搖頭:「路上還死了三個呢,怕染病,都扔河裏了。」
山姆一聽跟邪教徒有關係,頓時渾身汗毛一緊,再看向船艙里那些搭船客的時候眼神都彆扭起來——他看着那些人,就好像那些人里真的藏着幾個邪教徒似的。
「看你那膽小的樣——這些人不下船,他們要一直送到塞西爾領去,」水手長看到山姆這模樣,忍不住搖着頭,「不過塞西爾領那邊要不要這些人就兩說了,畢竟是跟異端沾邊的……如果不要,這些人就得扔到荒郊野外去,但那也比燒死強。」
山姆擦了擦自己的紅鼻頭,心中突然有點彆扭。
他信的就是血神。
本來已經開始轉暖的風,這時候似乎又寒冷起來。
而在同一時間,塞西爾領唯一的聖光教堂中,牧師萊特結束了他的早間禱告。
他是個虔誠的信徒,熱衷於佈道的牧師——雖然很多人會被他那孔武有力的外表欺騙,然而萊特自己知道,他從來都不是個喜歡將事情付諸武力的人——尤其是把武力施加在同胞的頭上。
聖光之主庇護世人,並將可以治癒、驅邪的聖光之術教給脆弱的凡人,為的就是保護這個世界,所以聖光之道的要義也應當是保護,而非破壞——因此萊特才錘鍊了自己的肉.體,這是因為他希望哪怕真的到了要剷除邪惡的時候,他也可以用聖光之外的力量去打擊敵人,以免玷污了這本應用於撫慰人、保護人的力量。
這是他的執着,他知道這種執着有點蠢,但他也沒打算改變。
可是前幾日送到教堂的一封信,讓他有些糾結。
萊特打掃乾淨了教堂的祈禱廳,隨後坐在最前一排的座位上,從懷裏掏出了那封來自聖靈平原的教會信函,再次把上面的東西看了一遍。
「……邪惡滋生,異教徒活躍……皆是信仰異神的無知者在污染世間純淨的信仰……主希望這片大地恢復純潔,掃清凡人心中迷惘、錯誤的信仰才是解決之道……
「……故凡是不聽從聖光指引者,不認同主之教誨者……皆為異端……」
潔白的信紙被揉作一團,但又被重新展開、壓平,疊好收起。
萊特抬頭望着教堂那扇明亮的天窗,以及在天窗陽光中熠熠生輝的聖光之神聖像。
「主啊,您真是如此想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