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崇禎後半段話中,用自己皇帝之位來發誓和談的誠心,卻讓楊鎬有些不安起來了,他趕緊上前拱手勸諫道:「陛下,這大明和後金之間局面複雜,之間的形勢也瞬息萬變,和談最終能不能談成,並不全在我方的操縱下。筆神閣 www.bishenge.com如此之事,陛下焉能輕易拿帝位起誓。臣不敢苟同,請陛下收回此言。」
朱由檢並沒有收回自己的話,他只是曬笑了幾聲,並說道:「能讓數十萬死於異鄉將士的遺骸返回故土,讓他們入土為安,這是大明朝廷欠這些將士的,也是朕這個皇帝欠他們的。
朕以帝位發個誓,就能讓他們回歸故里,那麼這也不算什麼。來日,楊卿抵達遼東之後,可以把朕的話原原本本的告訴那些奴酋,以示朕想要和談的誠意。」
楊鎬默默的抬起頭,看了上方御座上的朱由檢一眼,他發覺自己居然揣測不出,這位少年天子到底是在說真心話,還是想要在天下百姓面前展現自己的仁義。
不過楊鎬很明智的住了嘴,不再接崇禎的話頭,希望能就此略過,這個讓人感覺不安的話題。
看着楊鎬突然沉默不語,朱由檢也沒放在心上,他開始提及第二件事。
但是朱由檢剛開了個頭,就停住看了看左右,他突然轉頭對着殿內侍候的王體乾等人說道:「朕想和楊卿單獨談談,你們都去殿外候着吧。」
王體乾眼珠子轉了轉,就接受了崇禎的命令,跟着王承恩一干人等出去了。
看到殿門被關上之後,朱由檢就從御座上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到了楊鎬面前。
挺直腰板的朱由檢和微微駝背的楊鎬,兩人的個頭幾乎一樣高,朱由檢注視着楊鎬的雙目,放低了聲音說道:「第二件事,是關於遼西將門的事。」
楊鎬終於有些微微吃驚了,他下意識的說道:「自從李成梁故去,老奴起兵之後,李家就已經衰落了,這遼西除了李家的幾個家奴之外,還會有什麼將門?」
朱由檢笑了笑,繼續說道:「這些年楊卿對於外界的消息了解的太少,所以對於遼東的形勢你了解的還不足夠。
當然朕對於遼東的情報,也只是比楊卿多上了一些,其實朕知道的也並不全面。
不過朕仔細翻閱了從皇兄繼位以來的遼東情報,楊卿你知道嗎?朕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
楊鎬穩定了自己的情緒,開始沉住了氣問道:「陛下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
「寧遠戰役之前,右屯有糧30萬石,覺華島有糧8萬2千石,河東堡、筆架山、龍宮寺諸地儲糧也不下20萬石。
高第以兵部尚書經略薊遼時,認為關外必不可守,力主盡撤寧錦之兵於山海關。
長駐守寧遠城任督屯通判的金啟倧、寧前道袁崇煥卻拼死反對撤兵,他們非但不撤兵,甚至連糧食都不肯撤回來。
而祖大壽等人居然聽從了這兩人的命令,拒絕了遼東經略的命令,守在了寧遠城。
楊卿你相信嗎?同樣是這些人,就在幾個月前拒絕了孫閣部命令,去進攻後金。但是他們倒是有勇氣,要留在寧遠城和後金決戰。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
如果崇禎不是把這些事挑出來放在一起,楊鎬一定不會在意寧遠大捷背後發生了什麼事。
畢竟從老奴起兵以來,明軍還是第一次在正面擊退了後金軍,沒有丟失土地,這種難得的勝利,極大的鼓舞了遼東軍民的士氣,誰又會不識趣的去追究勝利背後小小的瑕疵呢?
但是既然崇禎如此鄭重其事的說出來,楊鎬自然細細的想了一下,很快他就發現了問題。
督屯通判是負責管理前線軍糧收支、儲備、發放的官員,而寧前道是有監督軍事行動和後勤賬目的職責。
但是這兩個官員都不夠資格參與軍事調動的戰略決策,如果拒絕高第撤退命令,主張堅守寧遠城的是祖大壽這些將官,那麼還說的通,因為他們有守土的責任。
但是兩個管理後勤的官員居然跳出來反對放棄前線陣地不說,連自己管理的軍糧都不撤走,怎麼看都有很大的問題。
不過楊鎬宦海沉浮這麼多年,又坐了這麼久的牢獄,心境早就磨鍊出來了,他也不願意在沒有證據的狀況下去猜測兩名文官的行為,給自己莫名其妙的豎立兩個敵人。
「這,這也許只是巧合罷了。若無真憑實據,陛下還是暫且忍耐些時日。以老臣看來,應當先把金啟倧調離寧遠,然後另派一人前去查賬,只要此人有問題,必然會露出一些馬腳。」楊鎬謹慎的建議道。
朱由檢看了他一會,才帶着一個諷刺的笑容說道:「這位督屯通判在防守寧遠城的時候,因為英勇殺敵,在城頭燃放大炮時放多了,導致大炮炸膛身亡了。而寧遠之戰,避居覺華島的八千商民也被後金軍屠戮一空。人證、物證都沒有了,這筆爛賬也就不存在了。」
楊鎬默然了半天,才惡狠狠的丟出了一句話:「這袁崇煥、祖大壽可殺。」
朱由檢嘆了口氣說道:「如何殺得,一場損兵折將,物資被搶掠一空的大敗仗,現在被包裝成了遼事大壞以來的第一場勝仗。朕要是戳破了這個謊言,不但喪失了軍心、民心,皇兄又豈能安寢於地下?」
君臣二人對視了良久,楊鎬帶着一絲厭惡的情緒說道,「那麼陛下,究竟想要如何整頓,這些內外勾結,侵吞朝廷糧餉的武人?」
「這些遼西將門,打着遼人守遼土的名義,把那些從建奴底下逃亡而來的遼東生民,當做了為自己屯田出兵的私奴。他們對上建奴畏縮不敢抵禦,但是對於這些遼東生民卻從來不放在眼中,只當做會說話的馬牛。
這遼人守遼土是朝廷的政策,這些遼西將門如此行事,豈不是把遼東生民的怨憤歸於朝廷,屯田的好處歸於自己了嗎?朕可不會養虎為患。
朕想要做的,就是將遼民和遼東軍分開,不能再允許這些將門再控制那些遼民,替他們自己屯田營利。
這些遼西將門以寧遠-錦州一線屯田牟利,朝廷本就得不到一點好處,還要每年花費300萬兩銀餉,上百萬石米豆去給養這隻軍隊。在加上修築城池,置辦軍械、甲具、馬匹,每年花費不下600萬兩。
朕打算,把寧遠城至寧遠中右所之間劃為戰區,寧遠中右所至山海關之前劃為民區。戰區只許備戰,不許屯田,靠近城池附近可以種菜不許種糧。
而民區分田地於遼民,設置縣官管轄,不再允許將門私自奴役遼民。
此外關外軍隊要全部進行整訓,年16以下,或40以上者全部讓其歸家。服役10年以上者,允許其退役。」
楊鎬一邊聽崇禎的設想,一邊思考着,最後慎重的說道:「敢問陛下,這遼東軍本身就戰力不足,如今裁撤這許多軍士,要是建奴看到關外虛弱,趁虛而入,豈不成了引火燒身之策?
更何況這些軍士終身都在軍中服役,除了打仗之外,也不會其他營生。現在陛下讓他們退役,要是他們回去找不到營生的活計,豈不成了地方上的禍害?」
「寧遠到山海關近300里路程,我大明在這條路上輸送糧食,也要花費2石才能送到1石。後金若是以300里糧道,而攻我山海雄關,則師老兵疲之下,還能有什麼作為?
如今我大明地方不寧,各地盜匪如牛毛,而地方捕快、鋪軍畏匪如虎。我意讓這些退役將士,轉業擔任地方上維護治安、緝拿盜匪的捕快,安寧地方。」朱由檢心思敏捷的說道。
楊鎬頓時點着頭附和道:「陛下的主意果然高明,不過那些原來地方的捕快該怎麼辦?這天下職位都有定數,這退役將士是有了去處,那些被佔了位置的捕快們,恐怕不肯善罷甘休啊。」
朱由檢終於轉身向着御座走了回去,他坐下之後,才開口冷漠的說道:「若是有才能的自然是要留用,那些沒有才能的自然要讓位,捕快們作亂,難道有邊軍作亂可怕嗎?再說了,要是這些邊軍連自己的位置都守不住,這和朕又有什麼關係呢?朕已經給了他們出路了不是嗎?」
楊鎬心中頓時一緊,這位陛下看起來,並沒有他自己想像的這麼心慈手軟呢。
不過楊鎬很快就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他躊躇了一會,決定還是對着崇禎實話實說。
「陛下,雖然我大明有衛所屯田制、募兵制,但是到了今天,軍隊能戰者寥寥無幾。我大明邊軍之所以還有幾分戰鬥力,無非就是依靠着九邊及各地邊境的將門了。
昔日遼東李氏將門起自李成梁,初成梁、如松為將、厚畜健兒、故縱橫遼東,所向克捷。到了薩爾滸之戰,遼東李氏故部曲已無復存,
薩爾滸之戰,臣命如柏領一路大軍出征。如柏以一軍出鴉鶻關。甫抵虎攔路,臣聞杜松、馬林兩軍已覆,急檄如柏還。而建奴哨兵二十人見之,登山鳴螺,作大軍追擊狀,如柏軍大驚,奔走相蹴死者幾達千餘人。
可見所謂將門者,所依賴作戰的皆自家蓄養的部曲家丁也。今日陛下欲想軍民分治,則遼東將領將再無力蓄養部曲家丁,如此遼東軍力將更為凋敝。臣敢問陛下,如果後金再犯我大明,遼東還有何軍可抵擋?這些遼東將領們要是心懷怨憤,乾脆和後金勾結,讓後金繞道入侵關內,則陛下欲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