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似乎闖下了塌天大禍……」
那個年輕公子面色蒼白,忽然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
此前他一直表現的雲淡風輕,仿佛全天下事情都不看在眼裏,甚至還曾倨傲而言,宣稱自己要留在族中和人相爭,要知道滎陽鄭氏乃是頂尖世家,門閥之內爭權奪利不比皇族輕鬆,然而年輕人卻無所畏懼,顯然是個不願低頭的人。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不願低頭的人,這一刻竟然渾身都在顫抖。
顫抖可比低頭嚴重多了。
那邊鄭四還高高抬着腳,依舊保持踩下去的姿勢,在他大腳之下,虹兒口角流血,小丫頭下意識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在顫動,她很害怕,她知道自己躲不開這一腳。
然而等了很久,大腳始終沒有踩下來,虹兒小心翼翼張開眼睛,卻發現踢飛他的壞蛋退到一旁,取而代之的是那個年輕公子,年輕公子的臉龐距離她很近。
似乎是為了近距離貼近自己,年輕公子絲毫沒有顧及地上的髒亂,虹兒看到他先是半蹲在地上,隨即又把半蹲改為全蹲,然後似乎感覺全蹲仍不滿意,年輕公子竟然單膝跪在了地上。
通過這樣連續改變動作,年輕公子的臉龐終於貼近了自己,虹兒只看到他滿臉溫和,壓根不像剛開始那樣冷漠,他似乎在衝着自己微笑,可惜他的微笑顯得很吃力,虹兒不知為何在腦中產生了一個念頭,她感覺這個年輕公子乃是第一次對着窮人微笑。
因為他從來沒有對窮人笑過,所以他微笑起來顯得很吃力,但他努力在保持微笑,甚至把臉色又溫和幾分。
「小姑娘,你沒事吧?」
年輕公子忽然開口,聲音刻意保持着溫柔。
虹兒怔了一怔,下意識畏懼的往後縮了縮。
卻見年輕公子手掌里托着一件東西,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自己,他的語氣更加溫和,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輕聲問道:「小姑娘,這東西是你的麼?」
虹兒看向年輕公子手裏的東西,發現確實是自己的東西,這東西是那個大哥哥不久之前送給自己,父親和母親告訴自己這是一塊玉佩。他們家裏很窮,虹兒從小沒有見過玉佩,父親和母親專門給她解釋一番,她才知道玉佩是有錢人佩戴的東西。
現在,大哥哥送的玉佩拿在了年輕公子手中。
虹兒心裏有些不舍,她忍不住抬頭看向年輕公子,小聲小氣問道:「你能還給我嗎?」
這本是一句乞求似的語言,虹兒從小習慣了用這種語言去求人,一般很少得到答覆,有時候還會被人呵斥。
但是這次不一樣!
虹兒明顯看到年輕公子臉色一變。
年輕公子依舊保持着微笑,可是他的笑容看起來有些僵……
那是一種畏懼和恐慌的表情。
……
……
但見年輕公子急急點頭,口中連連答應道:「可以可以,怎麼不可以?這原本就是你的寶物,本公子…額,小生安敢貪占您的東西,您快收好吧,免得再掉了……」
虹兒眨了眨眼睛,小腦袋顯得有些迷茫,她隱隱約約聽出年輕公子的語氣有所不同,這個公子竟然稱呼自己的時候用了『您』。
他的自稱也改了,直接把本公子變成了小生。
卻見年輕公子小心翼翼把玉佩送回來,動作顯得那麼輕柔溫和,他再次開口輕輕詢問,道:「小姑娘,我能問一件事麼?你怎麼會有這東西,我看你家裏窮的很……」
言下之意分明帶着試探,肯定是想問問玉佩的來歷,虹兒年紀雖然不大,但她能夠感覺到年輕公子的試探。
小丫頭眨了眨眼睛,不知為何腦中忽然閃過一念,她原本想要回答『這是大哥哥送的』,但是話到嘴邊突然改成了『這是我師父送的』。
這是小女孩的一點聰慧之處,小丫頭臨機改變了回答的說辭。
也正是因為她的改變說辭,年輕公子臉色登時大變。
虹兒分明看到他在微微顫抖。
虹兒分明聽到他在喃喃有聲。
只聽他道:「這是你師父送的……這是你師父送的……世事怎會如此巧合,本公子竟然惹上他的徒弟……」
年輕公子口中不斷喃喃,臉色漸漸變得蒼白難看。
虹兒眨了眨眼睛,趁着年輕公子發呆的機會悄悄後退,終於她從地上爬了起來,急急忙忙躲到父母那邊。
自始至終,年輕公子都沒有阻攔她。
這人一直傻傻跪在那裏,口中說着稀奇古怪的話。
虹兒躲回父母身邊,才發現父親的嘴角也在流血,小丫頭自己被人打了不在乎,但她看到父親被打頓時氣憤不已。
她氣呼呼轉過腦袋看着那個打人的護衛。
她雖然不敢開口罵那個護衛,但她小小的目光之中帶着不可原諒。
小丫頭自己不會知道,她的目光嚇壞了對面的人。
但見那個護衛一臉倉惶,其他護衛也是面色無血,而那個嘲諷自己父親的華服中年臉色最差,那個壞蛋渾身都在打哆嗦。
虹兒年紀雖小,但是卻很聰慧,她低頭看向自己掌心,小手緊緊攥住那塊玉佩。
她已經隱隱猜到,是這玉佩嚇住了對面的壞人。
她覺得今天自己一家不用再擔心了!
可惜,世事無常……
……
就在虹兒剛剛放心之時,她猛然看到那個華服中年快步抬腳,這壞蛋一臉蒼白走到年輕公子身旁,忽然俯身湊在年輕公子耳邊低聲說話。
低聲竊竊私語,很難被人察知,偏偏此時一陣風來,恰恰將他們的私語送進虹兒耳中。
「公子……大錯已經鑄成……此處荒郊野嶺……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華服中年壞蛋的竊竊私語斷斷續續,但是依舊能有幾句被虹兒聽清,虹兒心裏頓時一驚,一張小臉變得緊張起來。
她自小跟着父親讀書,聰慧程度強過許多同齡人,她從華服中年話中聽出狠辣之意,頓時想起父親曾經教過自己的某些典故,據說有些壞蛋犯下大錯之後,深知這輩子已經無法回頭,他們為了防止被人察覺罪惡,經常會鋌而走險毀滅證據。
如何毀滅證據?
殺人是最好的手段!
虹兒心裏更加驚慌,她忍不住去偷看對面的情況。
這一看之下,小丫頭頓時更加害怕,只因她看到那個年輕公子突然抬頭,臉上分明帶着濃濃的狠辣之色。
剛才他還溫和微笑,一轉眼變得臉色兇狠,虹兒頓時明白對方已經打定主意,這些壞人們準備害死她們一家子。
果然只見年輕公子站起身來,他抬起手臂對着護衛們招了一招,同時口中冷冷一聲,虹兒分明聽到他說了一個『殺』字。
殺!
果然是殺!
虹兒打個哆嗦,下意識看向父母,卻見父母一臉悲涼,同時伸手護着自己。
鏗鏘鏗鏘!
一陣抽刀之聲。
那群護衛原本臉色蒼白,這一刻忽然又變得猙獰萬分,他們手持刀子不斷逼近,臉上全都掛着窮凶極惡的表情。
「去死吧!」
那個毆打自己和父親的護衛最先出手,陡然舉起大刀狠狠衝着她們一家劈來,風聲呼呼之中,只聽壞蛋咬牙切齒道:「砍死你們全家,誰也不知道我們幹的,只有你們死,我們才能活……」
大刀兇狠而來!
瞬間劈到頭頂!
虹兒驚恐的睜着眼睛,她小手下意識抓緊了父母,她感覺無比驚慌害怕,她知道自己一家躲不過壞人。
她在驚恐之中突然張開了口,竟然突兀呼喊了一句『師父,我要被人殺了』。
這句話喊得極其悲切,小丫頭自己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喊,也許是因為被人殺死之前的恐懼,才讓她下意識想要找個保護和寄託。
哪知就在她喊聲之中,猛聽空中一陣尖銳呼嘯,似乎有個東西急速破風而來,砰的一聲砸中那個護衛鄭四。
鄭四飛了起來!
他手裏的大刀斷了……
虹兒傻乎乎睜着眼睛,怔怔看着突然變化的一幕。
也就在這同一時間裏,她耳邊響起一個悠悠聲音,這聲音才是真正的溫柔,遠非那個年輕公子可比!
只聽聲音道:「只要為師活着一天,誰敢動我門下弟子?」
然後緊跟着一聲冷笑,淡淡又道:「就算老天爺不服,那也得乖乖忍着。」
這兩句話,虹兒覺得一輩子忘不了。
只要為師活着一天,誰敢動我門下弟子?就算老天爺不服,那也得乖乖忍着……
這是何等的霸氣,又是何等的狂橫。
小丫頭急急抬頭,入眼只看見一道身影,這身影看起來並不高大,然而虹兒卻覺得高如蒼天。
這身影庇護在她的身邊,臉上掛着寵溺的溫柔。
「師父……」
小丫頭下意識開口,喃喃喊出了一聲。
不知為何,眼睛裏有熱流湧出,她明明年紀還小,按說不該有豐富的感情,然而這一刻她的眼中熱流不斷湧現,突然抱着身影的大腿哇哇大哭道:「師父,我被人欺負了……」
她從小家裏貧窮,從來不曾對父母撒嬌,她一直告訴自己撒嬌的女孩不懂事,然而這一刻卻覺得撒嬌真是太幸福了。
她使勁抱着師父的大腿,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全都撒出來。
這種感覺,真的好啊!
……
突然現身之人,赫然正是李雲,李雲旁邊還站着一個少女,不用說也知道乃是齊嫣然。
兩人不久之前在林中看到虹兒一家子被欺負,頓時縱起身形急速而來,以他們兩個的輕功之利,半里路途眨眼而過,其實剛才年輕公子撿起玉佩的時候李雲已經到了,只不過他故意躲在林中想要看一看。
結果,這群人竟然選擇鋌而走險。
很好!
選擇鋌而走險是吧?
欺負我家徒弟是吧?
那就別怪我這個當師傅的『以德服人』了。
李雲現身之後一直面帶溫和,只不過這個溫和乃是衝着小丫頭,他沒想到小丫頭會抱着他的大腿哇哇大哭,一見面就沖他撒嬌告狀被人欺負了。
這種撒嬌和告狀,是他很少遇到的情況。
也正是因為很少遇到,所以才會感覺稀缺,做師傅的應該怎麼做?自然是要給徒兒好好撐腰。
徒弟撒嬌,他得哄哄。
徒弟告狀,他得主持。
他下意識伸手摩挲小丫頭的腦袋,輕輕開口道:「被人欺負而已,無需啼啼哭哭,小丫頭你記住了,為師門中有個講究,世事輪迴,睚眥必報,別人欺我一分,我必十分而還,倘若欺負三分,那只能滅其滿門了……」
說着呵呵微笑一聲,手掌繼續輕輕摩挲小丫頭腦袋,溫聲問道:「你現在告訴為師,他們欺負了你幾分?」
僅僅這一句溫聲詢問,對面之人全體面色蒼白,他們一起看向小丫頭,希望小丫頭不要回答的太狠。
卻見虹兒抱着李雲大腿揚起小臉,哭哭啼啼道:「師父,五分。」
五分?
對面全體面如死灰。
欺負三分就得滅門,欺負五分豈不是要挫骨揚灰?
而李雲則是淡淡一笑,忽然輕飄飄的點了點頭,悠悠然道:「很好,他們竟然欺負了你五分……」
他對弟子溫柔寵溺,臉色說不出的疼愛憐惜,但是等他緩緩抬頭看向對面那些人時,他的臉色已經變得無限冷厲起來。
那年輕公子渾身顫抖,連牙關也在咔咔作響,在他旁邊的華服中年更加不堪,赫然已經跌坐地上屎尿橫流。
這兩人乃是滎陽鄭氏的重要人物,越是重要人物越能知道天下什麼人不能惹,雖然此時的李雲是個光頭,但是並不妨礙兩人辨認而出。
人的名,樹的影。
曾經的西府趙王,現在的渤海國主,擁有天生神力,手握殺伐權柄……
他的母親是突厥聖女大祭司,整個突厥已經成了他的忠誠擁篤;他的五個徒弟個個出身豪門,幾乎涵蓋了大唐的文臣武將之首甚至第一王爵;太上皇最喜歡這個孫子,皇帝最喜歡這個侄子;大唐嫡出的那些太子皇子們有一個算一個,不管誰見了他都得乖乖喊一聲大堂哥……
曾經的當世第一豪門太原王氏與他對上,結果第一豪門直接灰飛煙滅變成了歷史,滎陽鄭氏僅僅是因為跟着太原王氏搖旗吶喊,結果得掏出四百萬石糧食才能乞求買命,想不到四百萬石糧食剛剛掏出,他們今天竟然又惹上了這尊殺神。
竟然還想鋌而走險殺他徒弟。
人的聲名之威,達到一定程度便是利器。
李雲不需動手,聲名便是威懾,此時齊嫣然終於明白過來,李云為什麼會說他要顧及自己的形象。
那年輕公子面色蒼白站在原地,好半天之後終於想起自己應該求饒,可是求饒有用嗎?年輕公子慘笑一聲。
他小心翼翼看着李雲,股了半天勁終於鼓起勇氣,未曾開口先自行禮,然後才敢瑟瑟發問道:「敢問可是渤海國主,晚輩乃是鄭氏鄭懷仁,今日之事晚輩多有過錯,滎陽鄭氏願意向您做出賠償,可否?」
這人倒也聰明,開口先把自己放在晚輩身份上,既然他是晚輩,那麼就和虹兒是同輩,倘若這個說辭坐實,那麼剛才的事情就是同輩相爭,如果李雲出手教訓他,那就屬於以大欺小。
可惜他聰明歸聰明,這份打算純屬白費心機。
李雲是什麼人物?
豈會在乎這一點說辭。
李雲只是冷冷看着對方,目光冷淡仿佛在看一群死人,他這神情無需多說,聰明人已經知道了答案。
年輕公子頓時面如死灰。
而那個華服中年卻不肯放棄掙扎,陡然坐在地上驚恐開口道:「不,你不能殺我們,我們是滎陽鄭氏,皇宮裏也有鄭氏的皇妃……」
說着似乎發現了活命籌碼,連滾帶爬從地上站起來,急急大叫道:「二公子乃是鄭皇妃的親弟弟,老夫乃是鄭皇妃的分支族叔,鄭皇妃深受陛下喜愛,渤海國主你不能殺我倆。」
「哈哈哈哈!」
李雲忽然大笑出聲。
華服中年愣了一愣,不知道李云為什麼突然大笑,他想期待着李雲做出解答,可惜李雲壓根沒有解答的興趣。
反而是那個年輕公子一臉苦澀,道:「滎陽鄭氏又如何?難道我們比得過太原王氏麼?我姐姐是鄭皇妃又如何?十個皇妃也保不住我……」
沒聽渤海國主說麼,只要他活着一天沒人可以欺負他徒弟,哪怕是上天感覺不爽,那也得乖乖忍着等待渤海國主死後再說。
而他們今天卻動了手,竟然想要殺了他徒弟以絕後患。
年輕公子忽然抬頭看向李雲,滿臉苦笑道:「不管您信是不信,晚輩都要解釋一句,最初我發現您的徒弟身份之時,我是滿心希望能和她結交一番……」
說着看向虹兒那邊,對着小丫頭道:「小姑娘,您說說,我剛才是否對你面帶微笑,甚至連說話的語氣都放緩許多。」
他可憐巴巴看着虹兒,滿腹期待小丫頭能夠幫他說一句話。
小丫頭果然心底善良,看他可憐模樣頓時顯出同情。
然而還沒等小丫頭開口,李雲大手一伸拿起小丫頭手中的玉佩,淡淡問年輕公子道:「你在見了玉佩之後,為何還敢選擇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