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無底洞
本來郭閔安對夏貴年,根本就沒有那麼大的疑心。筆神閣 bishenge.com
他說要查賭坊的賬,坦白來說,是有些借題發揮,小題大做了。
按照常理來說,王全在旺興賭坊賭了有兩年多,從前也賺過銀子,也輸過錢,用寧氏的話說,他最多帶回了三千兩銀子的那次,也是很久之前了,如果夏貴年因為這點銀子,就對王全動了殺心,那王全大概也活不到今天。
他如今出事,分明就是跟魏家的事情有關。
郭閔安到如今才慢慢地發現,魏家就像是個無底洞,那深淵之中,莫名的帶着一股吸引力,要把他,把他們這些人,全都拉進去,萬劫不復。
然而這一切,究竟是什麼人促成的,他竟不得而知。
可是當他說出要查一查旺興賭坊的賬,夏貴年的所有表現,都太過耐人尋味了。
打從進了府衙大門,不管他問什麼,夏貴年沒有怕過,即便是方才說起對魏業的態度,夏貴年雖然硬氣了一回,可郭閔安想來,那也只是叫他逼問的極了,並不是心中怕了。
又或者,是他戳中了夏貴年的心事,他有些惱羞成怒,才會一時硬氣的。
餘下的時候……
即便是他派人到王家帶寧氏到堂上來問話,不,應該說,即便是在知道王全死在自家後院中時,夏貴年都沒有表現出慌亂和緊張。
如果是他殺了人,事情既然敗露,他又身陷這府衙大堂之上,總該有些許慌亂才對。
夏貴年現在在怕什麼?旺興賭坊的賬本上,又隱藏着什麼樣的秘密?
郭閔安越發來了興致,他想,那一定是驚天秘密,才會叫夏貴年不惜在這公堂上說出這樣的威脅言辭來。
而夏貴年那裏則是暗自心驚。
他一時不防備,脫口而出的那些話,等到回過神,冷靜下來,細想時才發現,竟然是他自己,把最不該出賣的秘密,暴露在了郭閔安的面前。
郭閔安何其睿智,眼下只怕他再說什麼,也都無法彌補,賭坊的賬,郭閔安是非查不可的了。
而不出夏貴年所料的是,旺興賭坊很快就被官府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而賭坊里的小夥計們,雖然並不敢輕易交出賬本,可是哪裏經得住官差的逼問呢?
夏貴年這個掌柜都被帶到了府衙,這麼久了還沒放回去,小夥計們怕惹禍上身,自然在一番周旋無果之後,索性讓開了路,由着白安帶了人,徑直上了三樓,把賭坊的賬目里外里的抄了個乾淨,全都帶回了府衙中去。
說是抄了個乾淨,其實也就十幾本而已,是賭坊這麼些年經營下來,所有的分紅賬目,以及其中有那麼六本,是外頭對賭坊的欠債。
郭閔安叫人把賬本全都鋪開,按照年份的先後,在這大堂上分了好幾摞出來,而後他徑直站起身來,從高台一步步下到堂中去,又叫夏貴年:「賬本都在這兒了,夏掌柜要不跟本官說一說,哪些是欠賬的賬本,哪些是盈利的賬目,或者說,你想叫本官慢慢的看,慢慢的找呢?」
夏貴年跪在那裏一動不動,然而當郭閔安把視線投過去的時候,竟發現他在不動聲色的望着魏業。
郭閔安眉心一挑,順勢也望過去:「魏老爺?」
魏業擰眉,也不看郭閔安,只是低頭去看夏貴年:「夏掌柜,知府大人要查賬,也是事出有因,你看我,我也不可能幫你說話。王全是魏家的奴才,他的賣身契還在魏家,人死了,官府是要找我們家的事兒的,他爹娘若再不依不饒些,賴上我們家,我們有嘴說不清,所以你指望我幫你說說話,把這事兒揭過去嗎?」
他一面說,一面搖頭,隨後又拱手同郭閔安禮了一把:「還請知府大人做主,儘早查明真相,也省的我們魏家,再蒙受不白之冤。」
好一個不白之冤,這分明是在抱怨,先前玉佩丟失的事情,他郭閔安不分青紅皂白,將魏家人拘在府中兩個多月,弄得魏家名聲受損。
郭閔安皮笑肉不笑的在唇邊扯了一抹弧度:「這是自然。」
夏貴年一時間心如死灰,瞳孔中的顏色也黯淡下去,他不再看魏業,也把魏業的意思聽的明明白白,只是憤恨不已,然而這一切,他再也不敢輕易表現出來,唯恐郭閔安察覺出什麼來。
郭閔安等了好半天,夏貴年始終不願意開口,他也沒了耐性,叫了白安,又叫了主薄和師爺一通,把這賬本一一翻看起來。
一炷香過去,又一炷香過去……
就在郭閔安翻到第三摞賬本的第二本時,他很快在那賬本上發現了一個名字,登時瞳孔一緊,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猝不及防闖入他眼中的名字,就像是一柄彎刀,深深地扎進了他心口去。
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驚懼,害怕。
自入朝為官以來,他什麼都沒有怕過,昔年在外阜干刑名,多少棘手的案子他辦過,多少恐怖的屍體他也見過,卻從沒有哪一回,像目下這般——
那種被陰謀籠罩的感覺,一下子散開來,他只覺得周身寒氣環繞着,要將他整個人凍傷了。
「王——全——」
他陰惻惻的笑,那賬本啪的一聲合上了。
郭閔安腳尖兒轉了個方向,轉過頭來,目光如炬的盯緊了夏貴年:「原來,這就是你怕本官查賬的原因。」
他揚了揚手,那賬本便被舉高了,看那架勢,他是想把賬本甩到夏貴年臉上去的。
可是不成。
喜怒不形於色,他在公堂上,就是一方父母官,不能這樣動了怒,更不能被怒火沖昏了頭腦,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判斷。
夏貴年早瑟瑟發抖。
早在白安帶着賬本回來時,他就料想到了這一切。
他合上眼,深吸口氣:「不是怕,是覺得,事到如今,大人查來又有何益呢?」
夏貴年苦笑一聲,抬起頭來:「大人在賬本上,就只看到了王全的名字嗎?」他一面說,一面搖頭,「有些名字,用的是號,用的是字,衙門裏的師爺主薄,或許不認得那是何人,但是大人您——」
他拖長了尾音,目光倏爾堅定起來:「您在朝為官十數載,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四品知府的位置上來,這些人,您,不認得嗎?」
不,他是認得的。
所以他才明白,夏貴年為什麼會那般底氣十足的威脅他,而在看見那些人名後,他也的確後怕過,只是他仍舊覺得,他今日查旺興賭坊,並不能挑出錯處來,即便驚動了人,這些人,也未必敢大張旗鼓的整治他,如果賭坊真的有鬼,他出手料理了,對他們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你的確是很有本事的人,這些人,能成了你的靠山石,這齊州城,連魏老爺,怕都要佩服你。」
他話音落下,魏業順勢望過去,眼中似乎閃過狐疑。
夏貴年深吸口氣:「所以大人,您現在,又打算怎麼樣呢?王全是分了紅,也的確參與了賭坊的經營,可那又怎麼樣?」
他說着,聳了聳肩:「兩年多前,王全帶了一大筆銀子到賭坊,一下午,贏了賭坊七百多兩銀子,賭坊的夥計們懷疑他搗鬼,告訴了我,我出了面,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王全。」
「所以你後來乾脆拉他入伙?因為他手氣好?還是他的確太會賭?」
「不。」夏貴年卻斬釘截鐵的否定了,「是王全他說,要入伙。」
郭閔安登時一驚:「就憑他贏的七百多兩銀子?」
他一面問,一面嗤笑出聲來:「旺興賭坊的背後,站着這樣的朝廷大巨,也是他一個王全,用區區七百兩銀子,就能入伙的嗎?」
「七百兩銀子,當然不能,可是王全給了我一樣東西,那東西,到如今,我都不明白,他從何處得來。」夏貴年呼吸頓了頓,又合上眼,仿佛陷入了昔年的事情中去。
直到郭閔安催促着叫了他一聲,他才回過神來:「大人可曾聽說過,廣陽王殿下手中,曾有一對兒寶刀?刀鞘寶石鑲嵌,刀柄白銀鑄成,刀身又取玄鐵,削鐵如泥。這樣的東西,大人您見多識廣,應該聽說過的。」
秦昭的刀——
傳說廣陽王府的一對兒寶刀,是從太祖皇帝時,秦家建功立業,傳下來的,秦家先祖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戰時,那一雙寶刀,跟着他,立下赫赫戰功,只是再到後來,再無人有緣得見寶刀真身了。
外面傳言什麼都有,有說自太祖皇帝駕崩,秦家先人傷心而殉,秦家後人便將寶刀陪葬進了先人墓中去,也有說那寶刀如今都還被廣陽王供在王府的閣樓中,以祭先人……
可是今天,夏貴年突然提起廣陽王的刀,郭閔安沒由來呼吸一滯,再開口時,幾乎是一字一頓,帶着難以置信:「王全給你看的,是廣陽王殿下的刀?」
「說來大人一定不信,別說您不信,這件事情,當年我寫信告知那位大人時,他也吃了一驚,而後他曾親自到過齊州城——」他見郭閔安眉心一跳,頓了聲,哦了一嗓子,「自然是極隱晦的來,又悄悄的走。王全手上的那柄刀,他見過,也確定了,那的確是廣陽王殿下的東西。而大人您該知道,這天下什麼人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偷廣陽王的寶刀,還這樣明目張胆的拿出來給人看,當做資本,來做交易。是以王全手上的刀,只能是他堂而皇之從廣陽王府得來的,絕非他偷盜而來。也正是因為這個,那時候,才不得不答應了他入伙的事兒。」
他說到這裏,唉聲低嘆了一回:「其實寧氏所見到的,王全帶回家去的三千兩的銀票,是他從賭坊得的分紅,並不是賭來的,更沒有什麼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勾當在裏頭。」
郭閔安聞言又低頭去翻看賬本,大約莫翻了有一二十頁,他眉頭緊鎖:「這麼多年來,一直是這樣的嗎?王全的分紅,竟遠遠高過你,甚至於剛開始的那兩年,他每年所得,比許……」他險些脫口而出,忙咳了一聲,「比那位還要多些?」
「後來就沒有這麼多了。第一年的時候,那位大人摸不准王全和廣陽王殿下有什麼關係,所以讓着他,那也真是不得不讓着。」他跪的久了,雙膝發麻,上了手,落在膝頭上,揉了兩把,「當初魏家還在京城的時候,魏老爺不是和廣陽王殿下有過往來嗎?而且魏家那時候還得了廣陽王殿下的高看,那位大人心裏一直覺得,說不準,這件事,背後是魏老爺指使的,並不是王全自己,不然那柄寶刀,怎麼會落在王全一個不得臉的奴才手上呢?」
郭閔安面色僵住:「你沒去找過魏業?」
他問這話時,目光早已經轉投向了魏業,而魏業卻始終神色淡淡的,仿佛這堂上發生的一切,他們口中所說的一切,都和他是沒有關係的。
夏貴年在郭閔安的目光游移中搖了頭說沒有:「這種事情沒法找,更沒法問,我也和那位大人商量過,本來這種事情,魏老爺有心做,也該讓王川帶着刀找上門來,怎麼會託了王全這樣的人呢?可是又覺得,他既沒叫王川來,八成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即便是將來有人發現了這賬本上的古怪,也只以為是他王全一個人的事兒罷了。只是今日大人要查賬,查出了這一宗事兒,我不得不實話實說,至於魏老爺這兩年多來,知否知道此事,我不得而知,那柄刀如何落到了王全手中,我更無從知曉。」
言外之意,剩下的事情,只管去問魏業便是了。
郭閔安此時心中卻久久不能平靜。
原本是魏家丟失玉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一個案子,可是平白無故的,又牽扯出這樣一段往事,這裏頭,又有昔年魏業和廣陽王之間說不清的交情。
他的感覺果然沒錯。
這就是個無底洞,要把所有人都拽進去,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