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東線,人類身前,溪流鋒銳,沖向地獄。」
「此刻,當他們從南極洲東線出發,沖向極點那座牽引場,我希望你們知道,他們,其實是站在全人類的身前,向着絕望和毀滅發起進攻。」
老人蒼涼的聲音,開始漸漸小去,而身份依然未解,這個世界聽過這個聲音的人並不多,至少現在不多。
「那裏,才是這個世界,真正的地獄。」拒絕者的公開頻道里,那個聲音最後帶着哀傷與敬意說道。
在之前戰鬥爆發的初期,拒絕者曾經把南極半島,形容為是人間地獄,因為那裏火山噴發,大尖肆虐,血腥的殺戮伴隨無盡的哀嚎,屍橫遍野。
但是,即便是這樣殘酷至極的景象,令人悲痛無力的畫面,一旦拿去跟極點牽引場做對比,依然算不上窒息和恐怖。
那裏才是真正的惡魔場。
密密麻麻的大尖,守衛着異文明的宮殿,就算一次投進去千百人類,大概畫面也只如幾粒米被丟進一個巨大的螞蟻群里,也許只一瞬間,就會被吞噬殆盡。
而現在,溪流鋒銳的6000人,沒跟這個世界多說一句話,已然全軍出動,奔襲目標直指極點牽引場。
蔚藍總部,議事會。
克莫爾議長仿佛在這一天老去了許多年,事情到此,他已經知道自己做對了,但是,整個身心都沒有絲毫的喜悅。
在一個人類歷史的轉折節點上,作為蔚藍的議長,他堅定信任,正確的認識了一群人,正確的結果,是將眼睜睜看着他們去死。
用一場絕命的進攻與可以預見的犧牲,嘗試為這個世界救贖。
會議廳里,所有議員都站起來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想到事情最終會發生這樣的轉折。
溪流鋒銳出發了。
沒有直接的通訊,沒有接受施壓,也沒有傾聽請求,是他們自己,做了這個決定。
然後直接付諸行動。
這一瞬間,愧疚和激動同時在蔓延,議員們站立着,有人熱淚盈眶,有人低頭羞愧,敬禮的手臂將將要舉起……
「其實吧」,會議廳角落裏,有一個和克莫爾議長一樣,從頭一直沉默到尾,心裏隱約早就知道答案的華系亞上將,緩緩開口說,「其實你們這些人的懷疑、愧疚或敬意,對他們都毫無意義,更不會在意。」
「放下去,收起來吧,你們中的多數人,其實不配!」
他說,蔚藍的很多議員,甚至不配向一群暴匪表達愧疚與敬意。
這個世界,有太多人熱衷於談論道德、正義、理想和未來了,而另一些人,他們只擁有底線,從不談論理想和正義……誰又知道,其實他們的底線,高出很多人的正義和理想。
劉一五將軍說完恢復了沉默,深呼吸也無法緩解,胸膛堵得難受,疼痛揪着心臟。他至今依然清楚地記得,那一年,那幾個傢伙稚氣未脫,被蔚藍關押審問時的樣子,他有好久,沒有見過那群小子了。
「報告!」一名通訊官神情哀傷站在門口,目光離開手裏的電文,抬頭。
克莫爾議長看了看他,點頭,「說。」
「溪流鋒銳,溫繼飛少尉陣前最後通電,請,蔚藍方面,設法盡力,掩護我軍一艘劍魚級飛船撤離南極。」電文簡短,通訊官很快說完了。
那艘船上會是誰,溫繼飛少尉沒有說,但是現場每個人都知道,包括知道他為什麼需要被送離戰場,以及他對人類未來的意義。
那艘飛船的駕駛員會是誰,也根本無需多問。
「最高級別指令……命令蔚藍前線後方,所有單位,迅速檢查自身可能提供的幫助,制定系統方案」,一向都喜歡沉默思考,給人感覺有些猶猶豫豫的克莫爾議長,這一次果決而堅定,說,「不惜一切代價,掩護溪流鋒銳紅色飛蛾塗裝,劍魚級飛船,突圍撤離南極。」
「我說的,是不惜一切代價。」克莫爾議長重複,目光難得的充滿威嚴,甚至威脅。
下一秒,整個蔚藍都開始重新動起來。
指令一樣傳到華系亞唯一目擊軍團,但是,會議室里,徐曉紅總參謀長聽完指令後,沒有任何動作。
「參謀長,參謀長?」年輕的參謀官們,現在早都已經理解參謀長剛才的沉默,和他後來的眼淚了。
「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嗎?因為是楊清白中校,說不定還有機會。」有人壯起膽子說道。
哪怕韓青禹已經離開蔚藍很多年,但是至少,華系亞唯一目擊軍團,一直都視他們為戰友,就好像溪流鋒銳是唯一目擊軍團軍團遠駐他鄉的一個獨立旅。
徐曉紅轉頭看了看他,搖頭。
失憶和變弱會改變一個人嗎?是的,會。
失憶和變弱會改變一個人嗎?不,並不會。
…………
封龍岙,伴隨着電視的聲音播報和字幕呈現,這一天一直說着「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老人,怔了怔,頹然坐下。
「青子媽!」
「潔霞!」
韓媽終於支撐不住,昏闕過去,韓爸用顫抖的手抱起妻子,無措地喊着她的名字。
到此,就連普通民眾,都已經看明白溪流鋒銳現在去做什麼,為什麼要去,又將面對什麼了。
南極洲,原先當它處於一片混亂之中,幾乎沒有人能想到,伴隨戰局的演變,戰場上會出現這樣一個破局方式。
而現在,當溪流鋒銳直接那樣去做了。
半島戰場上正浴血廝殺的戰士們,主基地里正接近死亡的後勤人員們,一瞬間全都明白了。
「為了我們有機會活下去,他們決定去赴死。」
雖然那是溪流鋒銳,可是,他們只有6000人啊,而且沒有那個人。
「不要啊!瘟雞!你不要去……」末日長城號太空母艦,艦艙內,堅強懂事了一整天的姚悅,終於扛不住,在林丫肩頭大聲哭起來。
這一刻,女孩不在乎人類。
西線戰場,佩格芒特追殺戴呃的身影,在一座冰峰的頂端,突然停住了一下,扭頭,看向極點方向。
下方苦戰中的西線將士們,大致也都望了一眼。
那本是他們要去進攻的地方……
以戰場距離和壓力而論,一旦東線的攻勢,真的對牽引場造成威脅,最快回援的紅肩肯定來自西線,他們的壓力將會大大減輕。
但是,沒有喜悅,一絲一毫都沒有,因為他們這些人,比所有人都更清楚,東線的六千戰友將去進攻的,是怎樣一個地方。
整體哀傷中,大概只有佩格芒特例外。
「看來那個混賬不會來幫我砍戴呃了,好吧,反正我也不怕,我替你拖住他。」
在佩格芒特的意識里,韓青禹已經恢復了,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完全堅信這件事。
…………
南極東線,溪流鋒銳發動進攻的第一階段,需要先繞過熔岩區域。
這條路線在側面,有些繞。
終於,部隊轉進一個雪山口。
吳恤站住,回頭看了一眼,然後鏽妹,賀堂堂,米拉隊長,小王爺……每個人都在雪山口站住了。
「多想跟你告個別啊,哪怕只是簡單幾句話,青子。」他們每個人心裏都在想,從剛才就再次昂,但是,每個人,都沒有去做這場告別。
因為他們害怕那樣做了,青子會更不願意獨自離開。
畢竟這半年多時間,他們已經跟這個十八歲的青子,重新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畢竟,曾經的那個傢伙,從來都不會放棄他的朋友、戰友和士兵,他的那麼多故事裏,從來都只有生死難料的獨往,從沒有過為了求生的獨行。
「再見了,臭小子,不管是不是能醒過來,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再見……老大。這一次,我會吃掉戴呃。」
「再見,我的小男孩。」
「再見,可惜你還沒看過我離開鐵甲的樣子。我一定很漂亮,一定,青子。」
「再見,青子,記得一開始的時候,我就答應過瘟雞,一定會死在你前面。後來,你總擔心這句話會成真,總跟我說這個不算數,你說我們是兄弟,你那麼厲害,也不需要護衛,可我不懂那些啊。」
「我們走了,等你有一天醒來……我知道的,你人小心眼,睚眥尚且必報,何況死傷弟兄。所以,你一定會回來。」
「來吧,等一天你來復仇,溪流鋒銳大旗招搖,再臨南極洲,這裏一定會有風凜如刀,三千呼嘯,雪與同行,那便是,吳恤再來護衛……與有榮焉。」
轉身邁進山口的一剎那,木頭人般的吳恤眼眶通紅。這一次,溪流鋒銳沒有青少校了,這一戰,所有戰場壓力都將扛在他的肩上。
鐵甲下的鏽妹在抽泣……
人一個一個轉身,溫繼飛留在了最後,他有狙擊槍,所以,站在山口,從狙擊鏡里,瘟雞最後仔細看了一眼青子,雖然也已經不清楚。
他還是擔心青子不走。
哪怕是失憶了的韓青禹,怕也不是那麼容易勸走的,因為曾經十八、十九歲的韓青禹,溫繼飛同樣認識。
還好,他至少暫時沒有跟來。
溫繼飛轉過頭,去看了一眼已經全部轉進山口的隊伍,再次轉回。
那是他們的部隊。記得是天頂戰爭的時候,青子要去砍戴呃,說怕自己萬一回不來,溪流鋒銳,以後要辛苦溫繼飛帶着走下去。
「我,對不起啊,青子,我要帶他們去赴死了。」
在心裏說完這一句,溫繼飛轉身,快步走進山口,拿起手裏的通話器。
「吳恤、西奧爾多,維澤,你們三個頂上去。」
「全體聽令,固定陣型移動,我們開始加速。」
指令下達,前方陣列開始加速,腳步不斷加快,由剛才的穩步行軍變為快步行進,漸漸變成奔跑……
最終,變成全軍源能爆發下的狂奔。
黑色的作戰服讓溪流鋒銳在冰原上的全速奔襲,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滾滾而去。
紅色的撲棱蛾子在每個人的胸前翻飛。
時間:16:31分。
目標:極點牽引場。
南極東線,溪流鋒銳6000人的死亡攻勢,正式展開。
…………
原地,韓青禹低頭看着手裏的通話器。
他現在已經看不到他們了,但是,因為溫繼飛開了全軍通話,所以,他還能聽到。
溪流鋒銳初期的前進並沒有受到太多阻滯,冰原上大尖的防禦薄弱,零星的幾個大尖群,在大軍衝殺之下,根本無法構成威脅。
這裏的防禦力量已經大部分被調離去西線和中路防線了,若非如此,東線也就不會被認為是可能突破的點。
所以,開始的一段時間,通話器里都幾乎只能聽到衝鋒的腳步聲,以及兩把狙擊槍持續的擊發。
「青子,我們先去飛船那邊吧?青子!」楊清白已經提醒了第三遍了,但是,青子依然紋絲不動,木木看着手裏的通話器。
「轟!」「鏗!」「當……」
終於,激烈的源能撞擊和死鐵武器的碰撞聲,出現在了通話器里,同時衝鋒的腳步聲未停。
部隊的攻勢遭遇了第一波強力的正面阻截。
前鋒團三大超級開路,直接撞上去。
戰鬥聲激烈起來了。
戰士們憤怒的吼聲和垂死的慘叫聲,也開始出現災通訊里。
韓青禹聽見有人倒下。
各團長在大聲招呼後備戰士迅速補位……
不過,這一陣戰鬥聲並沒有持續太久。
他們好像很快衝過去了。
是的,是衝過去,而不是消滅。目前的形勢和力量對比之下,溪流鋒銳的6000人,根本沒有時間和能力,消滅一路上遇到的大尖群。
他們不能停,停下就會被困住,當進攻開始,6000人唯一的目標,就是不顧一切突向極點。
「他們……」韓青禹並不熟悉戰場的腦海里,突然開始有戰場畫面出現:
溪流鋒銳如洪流一般的陣列,正面撞破了一個大尖群的防禦,全軍繼續一往無前,衝鋒而去。
剩餘的大尖群在他們身後聚集,合攏,然後追殺而來。
他們不回頭,繼續向前,撞破第二道防線。
第三道,
第四道……
很多熟悉的面孔倒下了,留在蒼茫的冰原上,不再跟着隊伍前進。
陣列還在狂奔、前進,向前撞破一切,沖向極點……
而他們身後,一個個大尖群正在不斷地合攏,合攏,一個越來越龐大的大尖群,正在形成,包圍追殺而來。
他們,不會回來了。
不管成功與否,都不會回來了。
「萬一,這次我沒回來……溪流鋒銳,辛苦你帶着走下去。」韓青禹腦海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是我的聲音,韓青禹很快知道這句話是自己說的,甚至直覺告訴他,這句話是他對瘟雞說的,但是具體哪裏,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說的,他不記得了。
而後,突然間,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韓青禹的腦海里。
他們在戰場上提刀浴血,特別開心地笑着,看着他,沖他打招呼,說:
「青子,你回來了?」
「青子,你回來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