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班車開往安吉,將在五點二十分準時發車,請各位乘客確認班次,不要坐錯車。車廂內請勿吸煙、飲食,請系好安全帶。安全帶,生命帶,請系好安全帶……」
車廂最前面,一位穿着藍色工作制服的工作人員正瞪着死魚眼,有氣無力地做着例行公事的解說。她的眼角有着濃濃的黑眼圈,眼皮更是耷拉下來,仿佛即將要融化的蠟燭一樣,整個人都顯得無精打采。將不知已經重複了多少遍的注意事項講完之後,她便緊皺着眉頭,匆匆下了車,好像一秒鐘都不想多呆了。
尹族對她的不耐煩完全能理解,畢竟……今天是小年夜嘛。
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里,一年裏面你什麼節都可以不過,但是春節絕對不行!就算你工作的地方和老家隔了大半塊國土,甚至大半個地球,你也得在春節那段時間提前兩三個星期去訂票,克服重重困難回家,哪怕就只是和家人們見上一面,吃一頓家裏的飯。外國人恐怕很難理解這種近乎執拗的情懷,因為從某種角度來看,它更像一個古老的儀式,在薪火傳承中不斷地延續下去。這個儀式銘刻在每一個國人心中,每逢春節,就是他們必須要回家的時候。
然而,也會有像一些人在春節時都無法與家人團聚,必須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他們往往都是一線的工作人員,正是這些全年無休的人維持着國家在節假日裏各種基本設施的運作。對於他們的辛勤勞動,尹族往往會表示支持和理解,因為他自己的狀況也和他們差不多。
「小年夜啊……」尹族稍微有些感慨地嘆了口氣,他眯起眼睛,環視了一周前後的座位。這節原本就沒有坐多少人的車廂死氣沉沉的,大家或是盯着前面的座椅發呆,或是低頭玩着手機。在昏暗的巴士內,一股無比詭異的、只有大型巴士才會有的噁心味道正在瀰漫開來。非要形容的話,就是將嶗山白花蛇草水倒進茅坑後的氣味,再加上一點皮革的味道和天知道黏在哪個座位底下的口香糖,足以讓一般人頭暈目眩、渾身噁心,恨不得將胃裏的食物都吐出來。
也怪不得車上的人一臉死氣,在這個本該合家團聚的小年夜因為各種各樣原因坐上這趟氣味如此抱歉的大巴,心情會好才怪咧!
尹族也覺得有些氣悶,便將額頭靠在車窗玻璃上,企圖用這種方式來讓腦袋保持清醒。窗戶外面正是一幅夕陽西下的美景,絢爛的晚霞如同燎原烈火,將整片天空都燒的通紅。冬天的日頭總是比較短,才五點多,天上就已是霞光爛漫、彩雲招搖,一派安寧祥和的景象。那些已經和親友團聚的遠方人看到此情此景,也一定會覺得無比欣慰吧。
車身開始震顫起來,馬上就要發車了。
尹族乖乖地扣好安全帶,儘可能增加用嘴呼吸的頻率以適應車上糟糕的空氣。在到達辦公地點之前,他打算小睡一會兒以養精蓄銳,他的工作總體來說也算是夜班,不好好補充睡眠可不行。
就在他眼睛快要眯起來的時候,一個姑娘匆匆忙忙地上了車。
她看起來是一路跑過來的,再加上大冬天捂得十分嚴實,這會兒到了開着暖空調的車廂里愣是變得滿頭大汗。姑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可能是也聞到了車廂裏面那股令人心醉的味道,頓時面色一青,原本挺好看的五官都揪在一起了。她微微弓下腰,將背後那個碩大的書包甩下來,做捧腹乾嘔狀,但卻又什麼都沒吐出來。尹族注意到她的右手裏緊緊攥着一張車票,那種票本身就是薄薄的一張紙,被汗水沾濕之後再稍微一捏,基本上也就不能看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緩過勁來,也不去看車票上的座位,徑直着就朝尹族的位子走來,然後毫不猶豫地在他旁邊落座了。她豪邁地將書包甩到腳下,長吁一口氣,臉上竟是露出一種「終於趕上了」的幸福表情。
「滴!滴!」司機按了兩下喇叭,最後再提醒了一遍安全帶的事兒,終於還是發車了。
尹族見那個姑娘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似的,下意識地把身體往右邊挪了一點兒,給她多騰出點兒空間。趁着這個空檔,他眯起眼睛,用一種好像被人從清夢中吵醒的慵懶眼神看向這位姑娘,並在不經意間將她從上到下都打量了一番。一般情況下,凡是稍微有點兒素質的人都不會因此生氣,反而會因為自己打攪了別人的休息而感到不好意思。姑娘倒也沒在意尹族這如同色量一般的眼神,她正忙着將纏在脖子上的圍巾一圈一圈解下來呢,在室內,這種東西就有點太熱了。
身高一米五八,體重五十四千克,年齡在十七歲左右。不知出於什麼目的戴着一幅沒有度數的黑框平光眼鏡,短髮,但有過染髮的痕跡。有幾根隱藏在黑髮中的紅髮,從髮根到發尖都是紅的……換言之,她是刻意將天生的紅髮染成了黑色,可能是為了更好地融入群眾。沒有用什麼昂貴的化妝品,身上只有花露水的味道……大冬天的灑這種東西,估計是拿它當香水了吧。圍巾都起毛了,應該已經用了很久。下半身穿着厚實的牛仔棉褲,腳後跟的地方能看到明顯的磨損痕跡,還有幾點土黃色的污漬。這說明她跑的非常急,一不留神踩進了某個水坑之類的地方。腳上套着一雙老舊的運動鞋,鞋底上沾有紅色的泥土,而露在鞋子外面的襪子也能看到幾個小洞……
總結一下,這個姑娘的家境可能比較困難,亦或是她本人很節約。全身的衣服褲子都看不到名牌,鞋子、襪子、圍巾之類貼身的物件明顯已經用了有一段時間,卻依舊沒有換新的。再加上……現在是除舊迎新的時候,她卻依舊穿着這一身就出門了,尹族便更加傾向前一種猜想。
不僅如此,她趕車趕的非常急。有可能是這趟末班車對她來說很重要,她要乘着這趟車回安吉的老家,和自己的親人一起過節。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沒辦法解釋她為什麼放着後排大片大片的空位不坐,非要坐到自己旁邊來。坐在後排的話還能獨享一排的兩個座位,一個用來坐人,一個用來放包,腿也可以伸直,豈不是很寬敞嗎?
難不成她是衝着自己來的?
騙子?推銷的?還是某種高超的仙人跳連環騙局?在小年夜還幹這種事情也未免太辛苦了吧!
車子穩穩地開了十來分鐘,姑娘終於完全緩過來了。她將大衣的拉鏈稍微拉開了一點兒,轉過腦袋,對着尹族超小聲地耳語道,「喂,你是超能力者吧?」
尹族一下子如遭雷擊,神色一凜,不由地將視線往下掃去,便看到了她書包上的掛墜——齊木楠雄的災難(一本講述超能力者的動漫)特別限量版!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喃喃自語道,「哦~~~~這孩子是中二病啊……」
「喂!我不是中二病,你明明也是超能力者,不要像那些普通人一樣說我是中二病啊!」妹子好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咋呼起來,不過很快她就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並用驚恐的眼神掃視了一圈車上的乘客,以確認他們沒有產生什麼過激反應。好像她的包里藏着六百萬美金,但是剛才又不小心說出口了一樣。
尹族有點好笑地看着她,看看這如此熟練的否定,想必這姑娘平時在她的交際圈裏是被默認為中二病的吧……
「你……」姑娘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不好把聲音放得太大,聽着就跟咬牙切齒似的,「普通人不信我也就算了,你明明知道世界上是有超能力的,怎麼也不信我……同學,我很認真地跟你說,我的眼睛……」
尹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已經工作了哦。」
「誒?」姑娘非常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因為他的打扮和容貌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工作的人,但這些都不重要,她很快就再次將話題強行扭了過來,「這,這不重要!我的眼睛啊……我的眼睛很厲害的,我可以看到超能力者,他們和普通人的氣是不一樣的!真的,真的哦!你想抵賴也不行!對了,頭髮……能力者的頭髮顏色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讓我找找……」
說罷,姑娘竟是從口袋裏掏出一面鏡子,對準了自己的頭髮,嘟嘟囔囔地尋找着,似乎是要將隱藏在黑髮中的幾根紅髮揪下來當做證據。
「就算你把紅頭髮拔下來,最多也只能說明你有外國人的混血,說明不了你有超能力的。」尹族見她真的開始風風火火地拔自己的頭髮,不禁啞然失笑,伸出手將她的鏡子搶走了,「行了,你別鬧騰了,我信還不行嗎?」
「喂!不要用這種哄小孩的口氣敷衍我啊,我說的都是真的,把鏡子還給我……」
「你的眼鏡框裏含有一定量的鉛和金,這些元素都是對人體有危害的,我想再怎麼傻的製造商也不至於把它們加進去。」尹族沖少女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那是同類見到同類後,心照不宣的笑容,「你戴着這樣一幅沒有度數,但是構造很奇怪的眼鏡,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釋就是鉛、金這兩種自然元素可以封印你的超能力,只要戴上它,你就暫時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了。」
大巴終於過了收費站,駛進一條又長又暗的隧道。
在一片黑暗中,少女向一隻貓咪一樣瞪圓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尹族。她的眸子在昏暗的環境裏隱隱散發出一陣陣橘黃色的光芒,好像天空燃燒的顏色,這讓尹族不禁想起方才看到的絢麗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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