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從未想過自己有上陣的機會,真的沒想過。
上次他撞破李諒祚偷襲秦州只是個巧合,而殺掉那個綁架自己的敵軍是絕望之下的必然反擊。
殺人之後他顯得很是淡定,只是當天晚上把黃膽水都吐了出來,連續好多天都沒胃口。
可這次不同,他看到了同類。
唐仁在府州軍中很是醒目,而且他竟然拎着一把長刀在砍人,這個完全突破了蘇軾的預想。
「砍死你!砍死你!」
唐仁的砍殺依舊是有些神經質,他躲在折繼祖的後面,只要敵人被折繼祖一刀劈開後,他就趁機上去偷襲,屢試不爽。
「某砍死你!」
前面的折繼祖一刀格擋,然後戰馬和對手交錯,他正準備回馬一刀結果對手時,就看到唐仁一臉興奮的偷襲。
噗!
沙場上偷襲很爽,但沒有人會去刻意偷襲。
唐仁不同,他沒啥武力值,敢於跟着上陣就算是勇猛了。所以他壓根沒有羞恥感,專心致志的就干偷襲這個頗有前途的事業。
他一刀撩過對手的胸口,可對手卻兇悍,竟然反手就要砍死他。
折繼祖一刀梟首,然後策馬前沖。
才衝殺了一陣子,他就發現唐仁的偷襲效率頗高。
他一刀殺不死的敵軍,唐仁在後面專心致志的補刀,兩人配合的天衣無縫,放眼沙場,竟然有些最佳搭配的味道。
「老子砍死你!砍死你!」
唐仁殺紅了眼,神經質的在吼叫着。
蘇軾不習慣吼叫,覺得會很羞恥。
可當一個敵軍被放過來時,他還是驚呼出聲。
「救命……」
第一次經歷戰陣,他就怕了。
幸而他在沈家時經歷過操練,所以並未愚蠢的轉身逃跑,而是顫抖着揮刀。
咻!
一支箭矢飛來,這個敵軍脖頸中箭,眼中的歡喜都變成了絕望。
蘇軾哆嗦着一刀砍去,這一次他沒有砍歪,正中脖頸。可他的力氣不夠,外加不是熟練工,所以敵軍的脖頸只是給砍掉了一半。
他抽刀,敵軍脖頸處的鮮血狂噴出來,沖了他一頭一臉。
他茫然側臉,看着前方剛收了弓箭的竟然是嚴寶玉。
這是安北特意安排的吧……
他渾渾噩噩的跟着上去,當第二個敵軍被放過來時,卻是少了一條手臂,也失去了長刀。
這樣沒有威脅的對手就是來送人頭啊!
這裏不是西南,西夏人也未曾潰敗,雙方還在糾纏廝殺……不是痛打落水狗的時刻。
那些文官從未殺過人,而且對西夏人的兇悍印象早已根深蒂固,大多被嚇壞了,此刻都在躲避。
蘇軾的臉上全是人血,那股子血腥味特別沖。他張嘴嘔吐了一下,然後眼睛就紅了。
此刻他沒有什麼詩情畫意,有的只是昏沉。
「啊……」
眾目睽睽之下,蘇軾就這麼策馬沖了過去,然後舉刀砍殺。
「一刀!兩刀!三刀……」
蘇軾連續三刀才把敵軍砍下馬,他再回頭時,那被鮮血染紅的臉上全是殺意。
這是殺人之後狂化了!
包拯全程旁觀了蘇軾殺人的這一幕,然後有些心癢難耐。
人老了,對生命的感覺會變化。
包拯認為人就是這麼一回事,別矯情,別嘚瑟,不過是一條人而已。既然活着,那就活的有意義一些。
而殺敵自然是非常有意義的事兒,所以他準備好了。
折繼祖和種諤率領的兩支生力軍的加入,很快就改變了戰局的態勢。
「西夏人要逃了!」
李諒祚帶着主力跑路了,剩下的殘兵也在陸陸續續的四散逃命,糾纏在一起的開始被合圍。
包拯跟隨着大隊行動,全程領略了這一戰。
但他依舊沒能殺敵!
「追擊五里!」
軍令一下,折繼祖率軍而去,種諤卻慢了一步,只能留下來解決剩下的敵人。
敗了!
被包圍的敵軍四處張望,可並無援軍。
那些宋人的臉上全是興奮和殘忍,在敗給西夏人多次之後,今天終於得到了復仇的機會。
外圍的弩手開始聚集,他們將會減少宋人的傷亡。
「下馬跪地!」
有人用西夏話在大聲的喊着。
沒有人下馬。
此刻他們依舊恪守着勇士的榮譽。
「突圍!」
殘存的將領發佈了最後的命令,西夏殘兵開始分散突圍。
宋軍早就做好了準備,於是這場突圍就演變成了困獸猶鬥。
到處都是落單被圍住的西夏人,絕望之下,他們不停的嚎叫着,宛如野狼。
沈安在旁觀。這次大戰很短暫,但戰果應當不錯,他很愜意的在享受着勝利時刻。
「包相!」
他正在和黃春說着後續的事兒,就聽到一聲驚呼,等看去時,卻是包拯在歷險。
不知何時包拯竟然出了保護圈,手持長劍和一個腹部負傷的殘兵對上了。
殘兵的下半身全被自己的血染紅了,可卻看着很兇狠。
他嚎叫着衝過來,大有你敢刺我一劍我就咬死你的意思。
包拯哆嗦了一下,持劍劈砍而去。
沈安只覺得渾身冰冷,喊道:「弄死他!放箭弄死他!」
嚴寶玉不在,在場的箭手都張弓搭箭,可卻來不及了。
「包相閃開!」
關鍵時刻,被包拯下套今日一定要殺敵的蔣佩來了。
那殘兵本想撲向包拯,可被蔣佩這麼一喝就分散了注意力。
噗!
包拯一劍就劈砍在殘兵的肩膀上,他又哆嗦了一下,用力的拉出了長劍。
殘兵沒有慘叫,因為蔣佩的長劍也來了。
「啊……」
他大喊一聲,合身就撲了過去,
蔣佩下意識的縮着脖子,伸出長劍。
噗!
殘兵一刀把他的官帽給砍沒了,隨後抱住了他,兩人一起倒在地上。
蔣佩慌了,喊道:「殺了他!殺了他!」
包拯在馬背上俯身,一劍插了下去,那殘兵的身體彈動幾下,就此了賬。
鮮血從他的身上流淌下去,蔣佩覺得身上全是溫熱。
他奮力掀開身上的殘兵,然後爬起來,踉踉蹌蹌的看着胸腹處的鮮血。再抬頭時,包拯就在前方,單手杵劍站着,那張老臉在顫抖。
「老夫殺敵了?」
被嚇得魂飛魄散的沈安飛騎而至,他從馬上飛躍下來,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包拯的身上。
包拯推開他的手,「老夫無事,沒有受傷。」
「嘔!」
蔣佩蹲在地上嘔吐,包拯也不好過,他看着那些在乾嘔的文官,說道:「殺敵怕不怕?老夫也殺了,長劍砍進去的瞬間,老夫有些害怕,但能忍住。」
第一次在沙場上砍人是會害怕。
包拯很坦然的道:「但最後刺了一劍時,老夫已經不怕了,為何?因為你不殺他,他就會殺你!」
包拯納劍歸鞘,沉聲道:「大宋和西夏,和遼人就是如此,咱們不去殺人,他們就要殺咱們,怎麼辦?是坐等被殺還是自己拔劍?」
那些文官們都若有所思,蘇軾說道:「包相,漢唐時沒人敢惹咱們,現在是咱們不敢惹人。漢唐時誰敢惹咱們就殺,如今卻反過來了,這不對!這不是中原!」
唐仁今日跟在折繼祖的身邊偷雞,殺敵不少,若是論功的話,估摸着能讓那些勇士目瞪口呆。
此刻他覺得自己能站在汴梁皇城裏高喊一聲『某唐仁殺敵無數』,於是他就得意的道:「包相,西夏人也就那樣,首要不怕他們,這樣才好殺敵。」
「說得對!」
包拯看着這些文官,語氣鏗鏘的道:「老夫來之前還擔心打不過西夏人,安北一路就在安慰老夫,說西夏人也就是兩個眼睛一張嘴,兩隻耳朵一條腿……」
「哈哈哈哈!」
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緊張情緒漸漸消散。
包拯沒笑,他繼續說道:「老夫告訴安北,今日定然要殺敵,他大概是擔心老夫去送人頭,所以安排了好些精銳護着,不許老夫出那個圈子。可老夫還是覓得機會逃了出來,恰好還遇到了一個負傷的殘兵……」
他說的很有趣,可大家都嚴肅了起來。
先前的廝殺看似兩個老漢很笨拙,可卻讓人的眼中有些發熱。
「老夫不知自己為何要殺敵,就是心中想,於是覓得機會,老夫就出來了。」
前方,追殺的騎兵歸來,他們列陣,然後緩緩摧動馬匹。
沈安不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但卻被吳康給推到了前方。
「做什麼?」
「……老夫以前在汴梁時以為殺敵是武人的本分,很輕鬆,很……不能殺敵就是無能,可今日老夫和蔣佩聯手方能殺了一個身負重創的殘兵,老夫這才知道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文官們默然,今日他們也算是體驗了一把戰陣,那種慘烈讓人顫慄,那種無畏讓人熱淚盈眶。
「那些刀斧手,就那麼笨重的站在那裏,他們不躲避,只是揮動刀斧,直至被撞倒,被踩死……」
包拯提高了嗓門,「老夫殺敵了!等老夫回到汴梁之後,可以驕傲的說自己殺敵了!可今日之大勝,誰的功勞最多?」
眾人看向前方不知所措的沈安。
「是沈安!」
包拯大聲的道:「出京之前,官家說沈安知兵,讓老夫在邊上看看,幫一幫,讓他歷練,今日如何?」
眾人情不自禁的喊道:「名將!」
文武官員齊齊面對沈安的背影,齊聲喊道:「名將!」
沈安吸吸鼻子,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場面。
包拯的聲音在繼續:「前漢有冠軍侯,年少驅逐匈奴,讓異族喪膽,大宋有誰?有誰?」
眾人再次喊道:「沈安!沈安!」
這是榮耀!
這是戰後誇功!
沈安覺得眼睛在發熱,他擔心會落淚,所以有些赧然的低下頭。
然後,那些列陣歸來的騎兵們齊齊喊道:「沈安!沈安!」
這一刻,晴空萬里!敵軍喪膽遠遁!
這一刻,為了大宋!為了大宋的名將!
無數將士在低頭,表達自己的敬意。
嘉祐八年初夏,大宋六萬大軍雲集原州城,對陣西夏四萬鐵騎。
大宋擊潰對手!
這是大宋對西夏的第一次大勝!
……
第三更送上,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