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進還是驗過了文書,然後說道:「某還有事,告辭。」
他還是惱怒了。
「不必擔心。」
王雱低聲道:「他和商人們太親密了些,不和他翻臉,咱們不好施展。到時候他要插手怎麼辦?不,他一定會插手……」
陳昂微微搖頭。
王雱嘆道:「他是杭州知州,還是杭州市舶使。市舶使看似不起眼,可手中的權利頗大,涉及的錢財貨物多不勝數。他怎肯讓咱們插手?所以必然會給咱們臉色,甚至會下絆子……此時撕破臉最好不過,回頭咱們就能彈劾他……然後再尋些短處。拿下他,南方三司定然會震怖,如此市舶司革新才能順暢施行……」
他說的很是平常,可陳昂卻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王雱建議大家先不說是來清理市舶司的,而是巡查。
巡察嘛!你好我好大家好,地方上自然會不在意,如此才能了解到問題的根源。
他以為這就是王雱的目的,可他錯了。
王雱一開始就是瞄着馮進去的,準備拿他的人頭來震懾三司,為市舶司的革新開道。
好狠辣的少年。
讓陳昂最忌憚的是王雱的果決和計謀百出。
計謀中套着計謀,你不小心就會被他挖的坑給埋了。
他看了遠去的馮立一眼,心想你怎麼就那麼急躁呢?
他再看看那些商人,此刻他們都堆笑着圍攏過來。
「見過陳推官,見過衙內……」
「小郎君才華不凡,怎能叫衙內?」
「是是是,該叫小郎君。」
這年月衙內的稱呼類似於後世的二代,很是嘚瑟的意思。
我爹是官,牛筆不?
你們都得叫我衙內!
可真正有本事的卻不喜這種稱呼,覺得是對自己的羞辱。
眾人一陣拍馬,陳昂笑道:「今日諸位賢達集聚吳山,某在此也想請教一番海貿之事。」
「陳推官只管說,但凡我等知曉的,一字不漏!」
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站了出來,看周圍人的模樣,這人有些威信。
「你是……」
男子拱手道:「老夫魏平,見過陳推官。」
魏平的臉色紅潤,肌膚柔嫩,看不出是五十多歲的人。唯獨一雙斑白的長眉斜了出去,仿佛是兩把掃帚。
陳昂問道:「某這幾日沿江轉了幾圈,海邊也去過,發現最多的還是大食商人,那些人和市舶司的官吏相熟,有時竟然可以暫緩給抽解,何故?」
這話問的很尖銳,魏平卻笑道:「那些大食人身家豐厚,船一靠岸就查驗貨物,十抽一之後方能博買。不過有時官家不喜歡那一船貨,就先博買,隨即賣給大宋商人,最後折算銅錢給大食人算賬,這樣還省事些。」
市舶司的首要任務就是收稅,收稅是兩種手法:第一種就是抽解,船一靠岸,市舶司的人會去查驗,然後十抽一,也就是先交納十分之一的貨物作為稅款。
第二就是博買。
市舶司的人和外藩商人商議好了價格,然後把他的貨物買了,大多送去汴梁,少數貨物就地發賣。
十抽一的稅,加上博買時壓價,這就是市舶司大賺特賺的原因。
特別是博買,博買時市舶司就是裁判員,隨後發賣給大宋商人時又是運動員。
陳昂笑了笑,說道:「大食商人在杭州可多?」
魏平搖頭道:「不算多,最多的是在廣州。那邊的大食人都聚在一起居住,還自行管事,官家不管他們。」
「廣州那邊的藩坊已然多年,大食人聚居於此,有藩長管轄,若是犯法,當地審訊後交給他們處置……」
若是沈安在的話,定然會說這不就是後世葡人弄的那一套嗎?
先借你個地方居住經商,然後漸漸擴大影響力和實力,等到你衰弱時,就趁機下黑手。
宋末時蒲壽庚就是這麼一個例子,直接滅掉了泉州城裏的大宋宗室。
「有的給了不少好處,朝中也賞了官給他們做……」
蒲壽庚就是官,宋末時在泉州執掌市舶司多年,大宋對其堪稱是厚恩,可最終卻被此人背叛。
魏平說道:「那些大食人對大宋很是恭謹,恨不能化為大宋人……」
「大食是大食,大宋是大宋。」
王雱打斷了魏平的話,他此刻想起了沈安的話:「那些海商大多身家豐厚,人有錢之後就會想着更有錢,會更貪婪……所以別指望他們會主動吃虧。」
他此刻見到了這些商人,不禁對沈安的話大為贊同。
安北兄大才啊!
「賺錢要讓大宋賺,而不是讓大食人……」
呃!
眾人都有些意外這個說法,魏平乾笑道:「小郎君此話……陳推官?」
這位年輕人說的話我等是當放屁還是要認真聽?
在他們看來,王雱就是個來鍍金的衙內,此刻不過是在搶表現而已,誰搭理他誰有毛病。
陳昂沒有猶豫,說道:「官家知道他來。」
這是官家默許的事兒,你們不當回事也行,只是後續倒霉別怪我。
魏平有些尷尬的道:「如此……我等該如何做?」
陳昂說道:「第一要認真,什麼延緩抽解,某不知道什麼叫做延緩,更不知大食人有錢,只知道規矩不能亂。」
這是敲打。
別和大食商人抱作一團。
「第二就是把大宋的貨物都弄在一起,不許和大食人通消息,由市舶司統一定價。」
尼瑪!
這樣市舶司把事兒全乾完了,咱們幹什麼?
市舶司把裁判員和運動員都做了,咱們做什麼?
咱們好像就只剩下出海一條路了……
「第三就是出海……」
陳昂想起臨行前沈安的交代,就振奮精神說道:「大宋必須要掌握商道,如此方能掙更多的錢……」
「出海?」
一個大漢上前,興奮的道:「敢問陳推官,可是要鼓勵我等出海嗎?」
陳昂點頭道:「正是,朝中希望你等多出海,把大宋的貨物主動販賣出去,而不是通過大食人來轉手……你們都知道,被大食人這麼一轉手,多少錢都不見了。」
王雱陰測測的道:「大食人為何這般有錢?不就是轉手掙的嗎?可那些貨物大宋本就能出海去採買和販賣,為何要讓他們掙錢?難道咱們沒船嗎?」
大漢歡喜的道:「小人邱震,見過陳推官,見過小郎君。小人以前出海經常會遇到海盜,他們會劫掠船隊……」
這是沒辦法的事兒,陳昂點頭道:「大宋會尋機去剿滅那些海盜……」
大宋目前的水師……說句實話,不怎麼強大。
因為海外沒有敵人的緣故,大宋的軍事力量都集中在了陸地上。甚至連金明池裏的戰船老舊了都不更新,變成了競賽速度的龍舟……
和平數十年,大宋上下頗有些文恬武嬉的悠閒。
王雱突然問道:「大食人呢?那些海盜可會劫掠大食人?」
比起出海的頻率和規模,自然是大食人獨佔鰲頭,那麼他們可被劫掠了嗎?
邱震搖頭道:「大食人不會。」
嗯?
「為何?」
陳昂不禁有些好奇,甚至陰謀論的在懷疑海盜是不是大食人弄出來的把戲,目的只是為了壓制大宋向海外邁出的步伐。
邱震有些唏噓的道:「大食人的船隊龐大,而且他們的戰船不少,那些海盜不敢劫掠他們,否則會被大食人清掃……」
大食人的水師竟然強勁如此嗎?
王雱的眼中多了陰霾,說道:「只要大宋在海外有巨大的好處,水師不是問題。」
還是沈安說得對,利益才是驅動人的最大因素。
邱震興奮的道:「若是大宋水師能出擊,那小人就敢傾盡家產出海。至於大食人,小人也敢和他們比比誰的貨物更好,更便宜。」
這是貿易戰的雛形。
王雱心中歡喜,說道:「如此甚好。」
若是能形成這樣的局面,大宋就找到了另一隻腿。
按照沈安的說法,大宋目前只有陸路,就是瘸腿。只有掌握了海路之後,才能雙腳並行,健步如飛。
海商之利很大,必須要把握住。
魏平冷冷的看了邱震一眼,說道:「此事卻要從長計議,要不……先用飯?」
一路溜達,大伙兒都餓了。
陳昂說道:「如此便各自去了吧。」
魏平笑道:「此處風景甚好,敢請陳推官和小郎君在此用飯……」
「烤肉?」
陳昂下意識的問道。
這裏空蕩蕩的,哪來的飯菜。
魏平笑吟吟的拍拍手,隨即有人轉身就跑。
稍後山下就來人了,而且是很多人。
幾十人挑着擔子上來,然後擺開了陣勢。
座椅都有,酒菜還是熱氣騰騰的。
一隊女人緩步而來,樂聲起,舞蹈動人。
這就是海商的豪奢,不過是片刻間就弄好了這些東西。
王雱冷眼看着這一切,稍後也吃了。
……
第二天他們就去了碼頭。
船帆遮蔽了視線,一艘艘船在等待靠岸。
市舶司判官劉可引着他們去了碼頭邊上,隨行的還有魏平和邱震等人。
「見過劉判官……哈哈哈哈!」
一艘船靠岸,一個大食商人在船頭大笑着,很是熟悉的感覺。
劉可板着臉道:「靠岸,檢查他的貨!」
大食商人愕然,但一瞬之後就變成了肅然。
「某在路上遭遇了風暴,幸而逃生……看看這艘船吧,差點就葬身海底……」
順着他的手指方向,能看到破損的風帆,還有一些破損的痕跡。
「某僥倖逃生,卻是高興過頭了。」
大食商人在微笑,很是矜持和有風度。
這是一種他認為禮貌的微笑,但在王雱的眼中卻是挑釁。
「查驗!」
陳昂和王雱並肩而立,低聲道:「還得再看看?」
說着他偷偷的舉起手,想看看袖子裏那張價格表。
王雱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腦袋說道:「一切都在某的腦子裏。」
智商被碾壓的陳昂不禁為之氣結。
記性好了不起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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