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的面色微變,有些茫然。
沈安低聲道:「那就是飲鴆止渴。當您覺着精神不好時,當您覺着身體倦怠時,您就會想着服丹,於是漸漸舍不掉……但,官家,臣萬死。臣本少年,被您簡拔為官。幾次惹禍,都是您在包容,旁人臣不管,只希望您……」
沈安在這一刻動了感情,他想起了自己幾次闖禍試探時,趙禎那無奈的模樣。
他的眼睛微紅,說道:「希望您能長壽,臣所言俱是邙山一脈的秘傳……丹藥不可憑,仙道不可憑,服丹後的興奮和飄飄欲仙只是丹藥的刺激,這是在抽骨髓,不可了呀!」
此刻的丹藥和興奮劑差不離,服用了之後精神煥發,身輕如燕,感覺人生巔峰觸手可及……
這種爽感讓人迷戀,趙禎自然不例外。
可沈安卻深知丹藥的危害,並託言邙山醫術來勸誡。
他起身拱手:「臣此乃肺腑之言,官家珍重。」
作為皇帝,趙禎見多了各種恭謹和吹捧,什麼萬歲,什麼千歲,什麼至尊無上,這些吹捧他聽多了,早已麻木。
可今日他卻感受到了沈安的真誠。
所以他的眸色溫和,說道:「我知道了。」
這幾天他一直自稱朕,此刻換了個自稱,曹皇后敏銳的發現了,就對沈安點點頭。
沈安躬身,然後倒退出去。
他在出門前看了趙禎一眼。
這一眼很複雜。
我希望你能長壽,但我卻無法干涉,你也不會聽我的。
若你還要服丹,還要親近女人,那便是……天命!
從王翔質疑開始,沈安只是怒了一下,隨後就全程不搭理此人,走時更是連眼皮子都不朝這邊抬一下。
先前沈安和趙禎說話的聲音很小,王翔沒怎麼聽清,此刻就說道:「官家,您的病情還得要調養。至於沈安,他或許為官出色,但在醫術上,恕臣直言,他只能給臣當個藥童。」
沈安的所謂藝術在他看來就是把戲。
作為一個『專家』,他不能看着一個騙子在宮中橫行。
趙禎歪過頭來看着他。
王翔繼續說道:「他的話聽不得,臣這裏有了新的方子,回頭就讓人煎藥……」
「他說的沒錯。」
王翔愕然,以為自己聽錯了。
「官家……臣回頭就讓人煎藥送來……」
趙禎嘆道:「可是他說的沒錯啊!包括丹藥,他說的都對。」
王翔皺眉道:「官家,病情不可耽誤,您不該聽他的。」
趙禎的眼中多了些笑意,在這個孤獨的皇城中,難得有人流露了真感情,讓他覺得有些新奇,也有些感動。
所以他很認真的說道:「他把朕的病情說的一點都不差,並給出了辦法……」
王翔的表情瞬間就僵住了。
我才說他的話不能聽啊!
趙禎微笑道:「朕的命……這便是天命,你且去。」
王翔低頭,惱火的道:「官家,此事……難道臣說的症狀不對嗎?」
趙禎淡淡的道:「錯了大半。」
帝王的身體和精神反應怎會全數告訴旁人?
朕是天之子。天之子的身體和精神能軟弱嗎?劉邦病重時不肯就醫,就是不肯把自己的身體和精神狀況讓別人知道。
朕是天之子,死便死了,但尊嚴永存!
趙禎擺擺手,「全數出去。」
王翔心中不甘,卻沒法。
曹皇后帶頭出去,陳忠珩目視趙禎,想留下,可卻沒得到回應,只得懨懨的在最後出了寢宮,並親手關上門。
房門被關上,頓時就多了昏暗。
趙禎緩緩撐着坐起來,喘息了幾下,看着空中的光柱,喃喃的道:「服丹……不服丹朕就沒了精氣神,奈何。朕是帝王,那種軟弱卻不是帝王該有的。」
他在床頭摸索着,摸出了一個小瓷瓶。
小瓷瓶打開,傾倒了一下,一枚紅色的丹藥就落入了趙禎的手心之中。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說道:「老了,紋路都深了許多。」
他猛地揚手,把手蓋在嘴上,隨後閉上眼睛。
「朕此刻卻知道了漢高祖的心情。」
他仰頭吞咽了一下,隨後陷入了沉寂……
……
王崇年在外面等候着,見沈安出來就悄然現身。
「忌諱!」
沈安不知道趙仲鍼在想什麼,但卻覺得這樣不妥。
王崇年說道:「近期宮中有些動靜不對,小郎君讓某告訴您,外面若是有異動,要小心,宮中您別擔心,他能……」
王崇年揮了一下手,頃刻間那雙大眼睛裏的很傻很天真都沒了,全是陰狠。
「某知道了。」
沈安盯着他,低聲道:「看好他,莫要讓他行險,若是有功,此後少不得你的好處。」
王崇年的眼睛一下就充盈了笑意,很單純,很歡樂的那種。
他笑道:「某辦事,您放心。」
沈安出了皇城,坐在邊上的小攤吃了鍋貼,還誇讚了小販的手藝好。
他牽着馬緩緩而行,身後的聞小種在看着左右。
幾個轉向後,榆林巷就在前方。
這裏人多了些,沈安習慣性的靠着右邊走,在想着趙禎的事兒。
這位帝王看似仁慈,可骨子裏的執拗卻讓人無奈。
十二歲時他就失去了父親。哪怕那位父親再荒唐,可也庇護了他。
隨後劉娥垂簾聽政,威壓大宋。這個女人的手腕不得了,幾番運作之後,朝政全歸己手。
彼時她甚至敢逾制穿着帝王服飾,估摸着是有些躍躍欲試,隔着幾百年和那位武曌惺惺相惜。
那時有臣子勸進,讓她學武曌故事,改朝換代。
可她最終還是沒有跨出那一步,於是後世就說她有呂武之才,卻無呂武之惡。
所謂呂,就是劉邦的妻子呂雉,這位也是差點顛覆了大漢的猛人。至於武曌就更不必說了,直接改朝換代,臨朝稱帝。
雖然是皇帝,可頭頂上有這麼一位『母后』,趙禎的日子就和小透明一樣,可憐巴巴的。
那十餘年下來,基本上就奠定了趙禎的性格。
他仁慈,但卻善於猜忌,把祖輩的制衡之術玩的爐火純青。從朝堂到軍中,制衡無處不在,然後……官吏多如牛毛,多到養不起的程度。
他不相信宰輔,所以隔一陣子就會換人。比如說文彥博的滾蛋,實則他是在旁觀,並默許。
老文,你乾的時間太長了,下野吧,免得朕晚上睡不着。
他甚至連枕邊人都不相信,莫名其妙的說曹皇后謀逆,由此曹皇后不敢在他生病時接近……
這是個敏感到了極點的帝王,很可憐。
他坐擁大宋,卻被宰輔們壓制。
他有後宮無數,卻夜不能寐,擔心誰會謀害了自己。
唯有那位張貴妃才是他心頭的硃砂痣,余者都是牆上的蚊子血。
仁慈和猜忌並存,這就是趙禎。
沈安有些擔心,他不知道趙禎的身體會如何,但卻擔心趙曙父子在宮中的境遇。
按照趙仲鍼的說法,宮中有人在準備要幹些什麼。
「郎君!」
沈安正在想着這些事,身後的聞小種低喝一聲,人就沖了上來。
他的右手在袖口裏動了一下,短刃在手。
對面低頭衝來了一個矮瘦男子,他的右手已經從袖口裏伸了出來,寒芒閃動間,他抬起頭來,眼中多了猙獰。
沈安微微皺眉,卻沒有慌張。
聞小種沖了過去,右手揮動。
叮的一聲之後,矮瘦男子的右手多了一道血線,旋即短刃落地。
聞小種的右手露了出來,短刃神奇的消失了。
矮瘦男子面色大變,剛想轉身,聞小種的手就勾住了他的肩膀,不知怎麼弄的,矮瘦男子竟然寸步難行。
沈安冷笑道:「帶回家去。」
沈家的前院堆放雜物的屋子裏,矮瘦男子被五花大綁,嘴也被堵住了。
「別讓後院的聽到。」
沈安出了房間,聞小種就開始用刑了。
「嗚……」
裏面傳來了慘叫,就像是孩子的頑劣呼叫。
慘叫聲連綿不絕,讓人驚訝。
陳洛在邊上糾結的道:「郎君,能讓人的慘叫不停,這個是本事,小人不及他。」
拷問是一門手藝,沈家以前的手法太過粗糙,如今多了聞小種,這活算是有人負責了。
「官人……」
臥槽!
沈安抬頭就看到了楊卓雪過來,就笑道:「可是有事?」
他迎了過去,身後傳來了痛苦的悶哼聲。
楊卓雪好奇的問道:「郎君,誰病了?」
「嗚……」
一個更加尖銳的痛呼聲傳來,旋即消失。
聞小種出現在門內,他躬身道:「是小人。」
楊卓雪的目光轉動,然後低聲道:「官人,妾身不笨呢。」
沈安止步看着她,說道:「好吧,為夫本想帶他到城外去,可卻擔心歸來城門關閉,所以就在家中……」
楊卓雪的眼中多了些擔憂:「官人,可是對頭?」
在她的眼中,所謂的對頭大抵就是彈劾沈安的人。
這樣的人你竟然把他綁來家中拷打……
她很想崇拜,但卻知道後果嚴重。
在她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個畫面:一個文官在彈劾沈安,然後被沈安拖回家裏毆打。那文官被打的吐血,醜態百出的跪地求饒,而沈安就叉腰站在那裏……
沈安笑道:「不,是一個想攔路的傢伙,還想動手,被聞小種三拳兩腳就收拾了。」
聞小種消失在門內,裏面又傳來了那種連綿不斷的悶哼。
楊卓雪沒有絲毫害怕,相反還很好奇。
「果果說要給淺予送禮物。」
小夥伴進宮了,果果很傷心。但孩子的傷心不會長久,她又有了嫂子,漸漸的快活了起來,可終究還是記得自己曾經的小夥伴。
「隨便她,到時候你讓陳洛去送。」
「送到哪裏?」
楊卓雪偏頭看着沈安,想試探一下。
沈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說道:「直接在宮外找人,那些人會進宮傳話。」
這個媳婦什麼都好,漸漸的也在適應着在沈家的生活,就是膽小了些。
「這不是機密,你我夫妻,本就沒什麼機密。」
沈安善意的說了謊話,把妻子送進了後院,再回頭時,聞小種就在身後。
「郎君,那人說的是交趾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