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該是偏頭關里貪污受賄而導致關牆修繕出現問題的罪魁禍首縣令朱暄居然是眼前這位三邊總制楊一清楊大人的門生!知道這一事實後,楊晨是徹底陷入到了極大的震驚里,滿臉的難以置信,心裏生出了許多念頭,但短時間裏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在大明官場也有些年頭了,對其中的師生關係那也有了相當的了解。在大明官場裏,師生間的關係,甚至比父子更親密些,那是真正的同體共榮,不可分割的緊密聯繫。如果說有門生弟子犯下了什麼錯誤,很可能就會連累到自己的老師,反之亦然。
而現在,他居然就當了楊一清的面直言其弟子貪瀆,還使得邊關要鎮陷於危險之中,這跟當面指責他貪污一樣麼?現在,自己又身在牢獄之中,其後果……想到這裏,楊晨頓時背生冷汗,瞳孔都因緊張地急劇收縮。
楊一清淡然地看着面前的小官臉色幾番變化,最終還露出了一絲惶恐來,不覺便笑了起來:「楊典史,你不必如此恐慌,本官可不是個會包庇犯錯門生的糊塗官兒。」
這一句話,總算讓楊晨高高懸起的心稍微落了一些。是啊,眼前的可是聲名著於九邊諸城的楊一清大人哪,若他真是那等會為了門生弟子而對揭發罪狀者下毒手的人,就根本不可能居於如此高位的同時還享有如此崇高的名聲了。不過他心裏的疑惑依然還在,只是一時卻不知該怎麼說話才好。
楊一清看出了他的心思,嘆息了一聲:「你以為像偏頭關里的弊案只是個例麼?」
「大人的意思是?」楊晨心下猛地一動,下意識就問了一句。
「多年前,當本官初抵邊關任事時,就已經看出隱藏在平靜水面下的種種不堪之事了。戍守邊地的各路軍馬里,多有剋扣軍餉,虛報軍馬人數的。更有甚者,還有人把主意打到了軍械糧草,乃至邊城修繕的款項之上……對此,朝中也曾有所耳聞,但因一直拿不到確切的證據,所以才會聽之任之。」楊一清面色很是凝重地說道。
「竟……竟還有這等事情?」楊晨是真有些傻眼了,他雖然在偏頭關里已呆了半年之久,但終究因為身份關係,對軍中之事了解得還很不夠。
楊一清沉重地一點頭:「正是如此,所以本官這些年裏才會傾盡全力來加以整頓,也曾殺過不少貪得無厭的將領官員,使邊地風氣稍有好轉。不過,這一兩年裏,隨着某些人的貪心作祟,這股歪風邪氣又有故態復萌的意思,只是這一回他們行事越發隱蔽,本官一時間也抓不到他們的破綻所在。為了能儘快把其中的蠹蟲給抓出來,本官才會讓我在京城的門生朱暄自請前往偏關縣任一縣令。不然以他二甲進士的出身,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安排到偏頭關這等地方為官的。所以當我看到這份所謂的賬冊後,便知道其中大有問題了。」
「這……怎麼可能……」楊晨整個人都懵了。要是對方所言是實,那自己辛苦得來的這一切證據不就都是假的了麼?那自己拼這一場又是何苦來哉?
看出楊晨心下的茫然,楊一清也跟着嘆息了一聲:「雖然老夫不想打擊你,但實話還是要說的,你恐怕是中了某人之計,被人利用了。」
「可是……下官也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才得知了有這麼一份賬冊,並且也確實是通過查探才找到其下落的。」楊晨當即就把自己因為陳志高被殺一案一點點查出相關線索的經過原原本本地道了出來,連自己一次次的推斷都沒有隱瞞地全說了出來。
楊一清站在那兒靜靜地聽着,臉上慢慢也現出了讚賞之色,顯然他對楊晨這一路而來的作為還是很肯定的。
直到對方把話說完,他才在略皺眉思忖之後,提出了自己的一點看法:「其實你有沒有想過,早在那陳志高被殺之前,那些人就已經從他口中套出了藏匿賬冊的具體位置了?」
「這……」楊晨自然無法否認這一點,但隨即他又有些不解地道:「既然如此,他們只要取走了賬冊就好,又何必非再埋下假的呢?」
「這或許才是他們真正高明的地方了。他們應該是已經察覺出了朱暄有些問題,所以想拿此事來對付他。而且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們還早就準備了相應的手段,只是因為你的突然出現,才打亂了他們的全盤計劃!」
楊晨聞言,又是一愣,再仔細回想之前種種,不覺有些接受了楊一清的這一推斷。陳志高,連同他家裏人全數被殺,那麼知道事情真相的,就只剩下與他勾結的那些關城裏的蠹蟲了。若他們設計讓人相信導致這一切的元兇正是縣令朱暄,又有賬冊這一物證,那麼就算楊一清出馬都未必能還他一個清白了。
而自己因巧合而查到了這一切,自然是在那些人的計劃之外,所以他們才會忙不迭地陷害自己入獄,甚至不惜在縣衙大牢裏對自己下殺手。要不是自己有着一定的運氣和一身武藝,只怕早成了他們這場陰謀的其中一件犧牲品了。
想到這些,楊晨心裏又生出了一股涼意來,這是何等的險惡的用心才能如此肆無忌憚地殺人栽贓哪?而更讓他感到後怕的是,要是自己茫然不知地將此賬冊交到其他官員手裏,並在不知內情的他們運作下送去京城,揭發所謂的「真相」,只怕就更遂了那些傢伙之心了。自己居然差點就成了那些貪官的幫凶!
看出他心中的惶惑,楊一清又安慰道:「你也不必自責,其實你做這一切不但不是過錯,反而讓老夫深感佩服。換了其他人,在面對如此局面時,就算不死在他們的陰謀算計之下,怕也早就只求自保而不敢再趕來大同揭發了。」
「老大人謬讚了,下官只是儘自己的本分而已。」楊晨忙謙虛地一抱拳。
「現在這世道,能盡忠於自己本分的,就已很了不起了。而老夫卻因為某些原因卻不得不把你投進牢獄之中,倒是有些慚愧了。」楊一清說着,又鄭重其事地跟楊晨抱拳行了一禮。
見這位朝廷重臣,三邊老帥竟向自己拱手道歉,楊晨頓時就感到一陣惶恐,連連拱手回禮,說着不敢。但隨後,他又略皺起了眉頭,心裏生出了一絲疑惑來。雖然楊一清所言確實有些道理,可總給他一種不協調的感覺來,好像有件事情很不正常,卻是什麼呢?
突然,心念轉動間,他想到了問題所在——楊一清說的這一切,都是建立在看到了那份所謂假冒的賬冊之後,但這可是在自己被送進牢獄之後才被人呈送過去的。那他一開始卻為何要將自己直接投入大牢,這兩者的前後關係可差別甚大哪!
疑心一起,楊晨又開始對楊一清之前所說的那番話生出疑慮來了。只是他依然有些難以理解,既然自己都已經落到對方掌握里了,楊大人又何必多此一舉,編出這麼一套說辭來欺騙自己呢?
猜疑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了楊一清的身上,老人也迅速感受到了對方情緒上的變化,先是一呆,繼而就明白了過來:「看來你還是有所疑慮?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但講無妨。」
楊晨略作躊躇後,便把自己的疑問給道了出來,然後緊緊地盯着對方:「楊大人,你可否解釋一下,為何會一早就不問根由地就把下官投進這大牢之中?」
「呵呵,楊典史果然心思縝密,連這麼一點小小的破綻都沒能逃過你的眼睛。」楊一清被人揭破破綻後,不但沒有慌張,反倒顯得有些高興,甚至還摸了摸自己頷下的鬍鬚:「不錯,老夫一早就命人把你投進大牢自然不是因為早知道那賬冊有問題了。」
「那又是為何?」楊晨忙跟着問了一句。
「這個嘛……」楊一清低頭沉思了片刻,這才鄭重其事地看向楊晨:「這其中的緣由極其重要,老夫若是告知了你這些,只怕你就再難從此事上抽身了。」
「下官自從奉命來到邊地後,就沒有獨善其身的想法。」楊晨的回答也很是果斷。
楊一清點了點頭,又上前兩步,押低了聲音對他道:「老夫所以把你關進這牢裏,只是為的掩人耳目,讓偏頭關那裏的人不致生出猜疑之心來,從而壞了大事。」
「大人這話可越發叫人疑惑難解了。」楊晨皺着眉頭,回了一句。
楊一清見狀,只得再度把聲音往下壓,用只有他二人才能聽清楚的聲音道出了箇中理由。而在聽完這一番話後,楊晨整個人是徹底呆立在了那裏,久久未能從這巨大的衝擊里回過神來,大張着嘴巴,半天后才喃喃地道:「這怎麼可能……」
「這就是事實,老夫當初也沒想到偏頭關里會有此變故,所以才沒有極力阻攔。結果現在卻……所以在此期間,是絕不能讓那裏的人生出警覺來的,不然恐怕會釀成更大的禍事。」
楊晨這回是深以為然地點下了頭去,認可了對方的這番說辭。隨後又有些不安地道:「那接下來老大人打算如何是好?」
「他的性子我了解,只憑一己之喜好,根本不會聽人之勸。所以我們能做的,就只有護他周全了。而論對偏頭關的了解與熟悉,你楊典史應該就是最合適的人選了。」楊一清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楊晨立刻就明白了過來,倒吸了口涼氣:「老大人是讓下官再回偏頭關去保護那人?」
「不錯,雖然他身邊不乏高手,但有些問題還是需要你這樣熟悉當地情況之人才能應付。何況,那裏的案情依然撲朔迷離,老夫相信你的能力,一定能將其查個水落石出。」楊一清點頭道。
楊晨略作猶豫,終於點頭應下了這艱難而重大的差事:「下官明白了。」
「你且寬心在大同休息兩日,等把傷都治好了,養足了精神,老夫再想法把你安全地送回偏關縣!」老人最後決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