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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慈慶宮正殿門前,看着外間昨夜大雪紛飛後留下的雪地,三皇子想到明日那正旦大朝,想到京城街道積雪,想到可能有民宅房頂被這大雪壓塌,面色不禁漸漸凝重,一時忘了裹緊身上大氅。直到突然打了個一個噴嚏,他這才醒悟過來,連忙攏了攏衣服。
而這時候,庭前一群雜役正在彎腰掃雪,聽到這一聲噴嚏無不抬頭,有人也想勸說一兩句話,也好表現一下自己,卻不想這位太子殿下竟是轉身就立刻進去了,壓根沒有給他們獻殷勤的機會。而太子不在,眾人這心情不免有些低落,可隨之一陣靴子踏雪聲就傳了過來。
他們扭頭望去,就只見一個頎長英武的年輕人興沖沖而來,手中還提着一個包袱,身後幾個隨從都遠遠吊在後頭,竟是沒有一個幫忙的。然而,這等情形,所有雜役司空見慣,也沒人敢上前抖機靈,紛紛低頭該幹啥幹啥。
果然,來人在經過他們身側的時候根本沒有多看一眼,而是大步衝進了正殿。至於那些遠遠跟來的隨從們,則是非常知情識趣地在距離大門很遠處就止步。當然,他們不會站在這風地里,慈慶宮兩側的廡殿廊下,可以供他們暫時休憩。
進了正殿的四皇子興高采烈地嚷嚷道:「三哥,三哥,老師的最新著作印出來啦!」
本待說弟弟兩句,可一聽到這個消息,三皇子立時喜形於色,不假思索地吩咐道:「快拿來我看看!」
四皇子就知道三皇子肯定會這麼說,當下樂陶陶地將手中那沉重的包袱往書桌上一擱,打開那平平無奇的包袱皮之後,就只見裏頭恰是幾本嶄新的書。見三皇子拿起書興致盎然地翻閱起來,隨即那張臉就漸漸變得凝重,眼神漸漸發直,他終於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饒是兄弟倆素來關係密切,可這一次,三皇子卻着實氣得不輕,直接恨得拿着手中的書就往四皇子頭上敲:「你這是一人頭疼還不夠,還要帶挈我一塊頭疼是不是!你就知道這書我看不懂,所以拿來為難我!」
「是是是,三哥你別生氣,我就是和你開個玩笑嘛!」四皇子開始還不躲,被請輕輕敲了幾下之後,見三皇子不依不饒,他就趕緊撒腿繞圈跑,一邊跑一邊討饒道,「這是陸師兄說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畢竟這天書直接讓九章堂里傻了一堆人!」
三皇子這才悻悻住手。然而,他重新低頭翻開書,再次仔仔細細翻了幾頁,可隨即就頭昏眼花地放下了書,揉着眉心苦笑道:「老師這是覺得九章堂現在那些人自以為能耐,所以特地寫這種書來為難大家的嗎?這什麼《線性代數》,也未免太難了吧!」
「要我說,也就和高等算學裏頭,曲面積分曲線積分之類的東西差不多」
四皇子小聲嘀咕了一句,隨即就嘆了口氣道:「我還以為三角函數之類的東西已經是天書了,沒想到老師還能弄出更天書的東西,果然是一山更有一山高!」
「應該說是學無止境。」三皇子有些敬畏地放下了手中的書,隨即突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一個問題,立刻好奇地問道,「對了,老師這書,每卷印了多少本?」
見四皇子伸出了一根手指頭,三皇子就微微瞪大了眼睛問道:「一百本?九章堂上下那麼多年級,包括已經修業完成出去或做官,或經商,或繼續做學問的,不夠分吧?」
知道自己的哥哥絕對沒想到那個數字,四皇子就深深嘆了一口氣道:「三哥,你錯了,不是一百本,而是每卷一千本。陸師兄說,最近這些年,老師每一次寫書,甭管內容是否平易近人,淺顯易懂,反正都會有無數人買回去看,然後看不懂就束之高閣。」
「既然如此,這次的書雖說艱深,可反正也不會是例外,那印一百本肯定不夠分的,索性就印一千本好了。果然,就我這會兒送書進來的功夫,幾家書坊就已經排起了長隊。按照陸師兄的意思,只怕還要增印畢竟,今年是會試大比之年。」
「會試又不考老師這些東西」三皇子話一出口,他就醒悟了過來。會試確實不考這些東西,退一萬步說,接下來決定一二三甲名次的殿試,其實也不考這些東西。但是,當今天子卻在三年前親自定下了殿試之後,一二甲一一引見考問的規矩。
哪怕三甲進士暫時被排除在外,但一二甲加在一塊,就快七八十人了,整體引見的話,對於皇帝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負擔。然而,皇帝願意,進士們更是群情激奮,朝廷那些老大人們當然不敢攔。畢竟,日後有資格這麼面見天子的,說不定還有他們的門生弟子!
哪怕分到每個人頭上的時間甚至不到一刻鐘,這仍舊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否則,要當到多大的官,才能在皇帝面前混個臉熟?
可三年前的那次殿試之後,皇帝的考問着實把很多意氣風發的天子門生給問抑鬱了!
因為皇帝根本不按照常理出牌,他根本不問什麼聖賢書,或問家鄉田畝丁口,或問各級官員是誰,或問舟橋溝渠如何,或問倉廩存糧是否豐足,或問百姓生計如何但最可怕的是,皇帝往往會當場考問一道算學題。
當然這些算學題問的都不難,可那是實際運用——賦稅、損耗、行船、軍期,但對於很多為了出仕而十年寒窗苦讀聖賢書的進士們而言,那仍然是如同天塹一般的存在。這麼說吧,某些極端偏科的進士,甚至連九九歌都背不全,你問他賦稅怎麼計算這不是挖的深坑嗎?
三皇子想起自家那從來不拘一格的父皇,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但臉上卻不以為然地說:「可父皇就算考問進士,也絕對不止於考問到線性代數這麼深奧的東西。」
「可架不住有些人功利心強,想着父皇肯定會去看,於是先買一本書回去好好琢磨琢磨,然後去父皇面前賣弄唄?他們卻不知道,父皇其實很厲害的,學起這些東西來簡直飛快,他們這是班門弄斧!」
四皇子一語道破天機,繼而就呵呵笑道:「高麗那個者山君回國繼承王位,不就派了一堆人來國子監嗎?聽說他也在拼命琢磨老師送給他的那些算學書。」
「就連高麗王也為了逢迎父皇的喜好,親自學算經,在國內成均館都開了算科,更何況是那些期冀於出人頭地的進士?三哥你不知道,從前三甲同進士被人當成是如夫人,但那也就是背後說說,畢竟同進士出身的名臣比比皆是,可現在」
「現在某些人當面就敢嘲諷同進士是小婦養的了!呵呵,還不是知道父皇怎麼也沒空一一考問整整三百個一二三甲進士?」
面對自家四弟這極其刻薄的評價,三皇子忍不住皺了皺眉,但終究還是沒有申飭提醒,而是突然屈指在人腦袋上一彈。這是往日皇帝常做的動作,如今他和四皇子明明都大了,他卻把這一招學來,當作了警告,果然這一彈之後,他就看到了四皇子誇張呼痛。
「三哥,你也太狠了吧!」
「這是給你的教訓!」
三皇子也不說是教訓人出言刻薄,還是教訓人拿着線性代數故意坑他,輕哼一聲就轉身回到了座位上。然而,四皇子哪裏是這麼好打發的。他笑嘻嘻地繞到了三皇子身側,隨即就小聲說道:「三哥,聽說父皇又打算給你選妃了,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
怎麼都沒料到人會突然說這個,三皇子頓時微微一愣,隨即臉上竟是有些悵然。而見他如此,四皇子反而着了慌,當下就小聲說道:「之前那位是沒福氣,和三哥你沒關係的。我們兄弟倆長到這麼大都無病無災,平安喜樂,你可別聽人胡說八道。」
「我知道,你不用勸我。」三皇子伸出手去,一如小時候那般拍了拍弟弟的臂膀,這才微笑道,「老師一直都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沒有什麼道理可講,反而日落星沉,此乃自然軌跡,雖有變化,卻也有運行的道理。」
「之前那位姑娘和我沒有緣分,就在已經選中擇日成婚之後突然急病去世,那自然是我的遺憾,也是她的遺憾。」畢竟,他和那位姑娘還曾經見過幾面,也還算談得來。
然而,畢竟斯人已逝,而那情分又不可能如同夫婦愛侶一般深厚長遠,所以,三皇子並不會拒絕父皇為他繼續選太子妃。因為身為東宮儲君,他不可能永遠都單着。再說,如果他不立太子妃,四皇子封王納妃的日子也會一天天拖着。
這可不能和朱瑩比她二哥更早成婚相提並論,畢竟男女有別,偶爾越過長幼之序,也是能夠理解的。
所以,三皇子對四皇子展顏一笑,輕描淡寫地說:「反正有父皇掌眼,能讓他看過滿意之後,再由我親自見幾次,彼此暢談之後,總不至於選錯人。再者,你忘了,六哥答應我們,會去幫忙探訪對方的性情喜好?」
聽三皇子說到阿六,四皇子頓時眉飛色舞了起來,他連連點頭,剛剛那擔心飛到了九霄雲外,但隨即就唉聲嘆氣地反過來替阿六操心起了終身大事問題,又開始說張壽和朱瑩新得了一對雙生子,說那個來自佛羅倫薩的金髮小子,竟是娶了那個高麗女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兄弟倆之間這天馬行空的對話,方才被外間一個聲音打斷了:「朕還打算等你們兩個說完再進來,你們倒好,竟然這麼能閒侃!這除夕夜宴的時辰,你們難不成都忘了?」
此話一出,別說四皇子連忙蹦了起來,隨即一溜煙衝去了門口,殷勤打起門帘請了皇帝進來,就連三皇子也起身誠惶誠恐地快步來到門口,可還來不及行禮,就已經看到了皇帝一步跨進了門檻,於是只來得及叫出一聲父皇。
「你們兄弟倆還是和從前一樣,無話不談。」
打趣了一句之後,皇帝就詞鋒一轉道:「明日正旦大朝,之前隨船出海的明使,有一十八人已經返回,他們也會在朝賀之列。這其中,有些帶來了海外方物,也有人帶來了海外諸國的使節,但也有人遭遇風暴,僅以身免,好不容易才跟隨商船得以歸國。」
「你們兄弟說說,應該如何定賞罰?」
這個問題實在是有些突兀。畢竟,那些人固然回來了,但相對於這幾年高麗日本的內戰,揪出了一大堆從海盜到流亡之徒在內的眾多異己分子來說,而且證明了所謂太祖後裔完全是某些人為了給自己一個大義名分,於是瞎掰的之外,終究只是一件小事。
兄弟倆原本還以為,這次大朝的議題之一,是日本那邊派來了大隊使節進貢!要知道,那個孤懸海外的小國,曾經讓元朝都曾經為之馬失前蹄。
就連如今對政務日漸嫻熟的三皇子,都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就更別說平素儘量不去理會那些政務的四皇子了。但是,小的那個仿佛是年輕氣盛,竟是率先開口說道:「當然是賞罰分明,帶回使節的重賞,帶回方物的小賞,而損失船隻人手的罰!」
「不妥!」三皇子幾乎想都不想就迸出了兩個字,繼而就歉意地對自家四弟微微頷首,但卻非常堅決地說,「海路之險不同於陸路,能夠不顧煙波浩渺,葬身魚腹的危險出使他國,就已經是勇士中的勇士,豈能因為他隻身回來就加以怪罪?」
「若是想讓更多人前赴後繼地揚帆出海,徹徹底底地了解這個天下,而不是固步自封,坐井觀天,就不但不應該罰,而且還應該賞!這不是千金買馬骨,而是表明朝廷的態度!頂多就是在賞的時候稍稍加以區別而已,卻不能寒人之心!」
「好!」皇帝終於忍不住點了點頭,見四皇子竟是比自己得到誇獎還高興,他也很欣慰兄弟倆如今年歲漸長卻依舊親密無間,少不得就調侃道,「倒是四郎,你也快到成婚的年紀了,朕不問你想娶哪家姑娘,朕只問你,想過沒有,將來你怎麼封王?」
這話放在別的太子和普通皇子身上,絕對不是什麼好話題。畢竟,本朝的皇族極其苦逼,封王要等成年,還要看功勞和才能——這其中包括並不限於讀書讀得好,種地種得好,就連射術高超也算,但總體來說一句話,沒能耐沒本事沒功勞的就窩着吧。
想當初睿宗皇帝就是憑着一手騎射,這才封了個王出居外地,卻是雪藏的那種。
而四皇子面對這種形同釣魚的問題,他卻理所當然地反問道:「封什麼王?我不想去外地,也不想封王,我就在京城陪着三哥,挺好的。嗯,等海路打探明白了,我又有了兒女不至於無後,我也上海外給三哥開疆拓土去!」
三皇子臉色一變,正打算趕緊喝止這胡說八道,皇帝就猛然大笑了起來。等笑過之後,這位大明天子卻是語氣輕鬆地說:「你這話朕記住了。既然如此,朕得給你找個厲害一點的媳婦,免得你一個不留神就跑得無影無蹤了。這樣吧,三郎,你替你弟弟來掌眼。」
見自己的兩個兒子瞬間全都傻了眼,皇帝卻是直接不管不顧地轉身往外走,等到了門邊上,他這才頭也不回地說:「好好選一選,只有她們妯娌也能如你們兩個這般和睦,那朕才能放心。如果自己覺得眼光不好,那就去找你們的老師和瑩瑩!」
「以為朕不知道,你們託了阿六替人打聽日後的媳婦品性德行?」
四皇子笑得頓時極其尷尬。誰讓他剛剛說的話全都被自家父皇聽到了呢?
而等到皇帝一走,四皇子立刻喜笑顏開地纏着自家三哥,死皮賴臉要人負責給自己挑一個好看又賢惠的媳婦——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直讓三皇子想到了張琛。那位眼高於頂的秦國公長公子,現如今也是有婦之夫,不再是別人成雙成對,自己形單影隻的單身漢了。
這一晚的除夕夜宴,皇帝照舊去奉先殿裏祭祀先帝——不知不覺之間,這已經成了這些年皇帝的老習慣,無論太后還是其他嬪妃乃至於皇子公主,竟是全都習以為常了。而如今已經能夠滿地亂走的五皇子,卻也成了三皇子這個太子主持除夕宴之外的另一個開心果。
小胖墩竟是懂得拿着酒壺為太后和諸位妃嬪斟酒!
哪怕年方六歲的小傢伙不過是跟在四皇子身後,卻也已經是很有趣的場面了。雖說人不像四皇子那樣小小年紀就跟着在慈慶宮讀書,但宮中這些最最利眼的人全都看得明明白白,大了小胖墩快要十歲的兄弟倆,對這個弟弟相當愛護。
別人以為這是因為這幾年宮中再也沒有新的皇子公主降生,所以兩個做哥哥的,尤其是三皇子這個太子要彰顯一下東宮長兄的德行,但實際上僅僅是因為兄弟倆都很喜歡小胖子那呆萌。
不同於腹黑的陸小胖子,他們的弟弟確實是有點呆憨,而且傻乎乎地很聽話,支使起來,他們很有當哥哥的感覺,當然也就自然護着這個最小的弟弟。
夜宴上沒了皇帝,眾星拱月的情形既然不可能發生,嬪妃們當然也就沒有興趣爭奇鬥豔,而是一團和氣,乍一眼看去,反而是孀居多年,曾經臨朝稱制的太后打扮最最喜慶,可即便如此,依舊難以蓋過她那越來越重的暮氣。
因此,當這一場缺了最重要角色的除夕宴結束之後,三皇子親自攙扶了太后送人回清寧宮——因為這一場家宴設在了如今無主的坤寧宮,所以走回清寧宮去其實還有一段距離。然而,太后卻執意不肯坐暖轎,三皇子少不得在旁邊幫忙哄騙,最後還是自己送人一同登轎。
這是足以兩個人一同乘坐的八抬大轎,晃晃悠悠,自然也就談不上四平八穩,也不是說話的好地方。然而,等到了清寧宮,他正想告退,太后卻直接不由分說拉着他進去了。
等站在燒了地龍的正殿裏,三皇子頓時給憋出了一身汗,好在玉泉跟上來為他脫了外頭大衣裳,他這才感覺鬆快了不少,等眼看太后也脫了外頭氅襖,他正要說話時,卻只聽太后開口說道:「明日正旦大朝的事,有你父皇,我不過問。」
「我只想和你說一件事。你要時時刻刻盯着你父皇,他那性格,素來想到一出是一出,萬一什麼時候想着仿效太祖皇帝揚帆出海,那也是可能的!」
見三皇子滿臉難以置信,太后就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覺得是你父皇放手栽培你熟悉政務,說不定他就是想着撂挑子。這種事情別的皇帝做不出來,但是,他不一樣!這麼多年來了,你父皇從來都是舊習不改。」
這一次,三皇子終於悚然動容,然後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接下了看好自家父皇的任務。
次日那場看似盛大,實際上卻乏善可陳的正旦大朝上,皇帝雖說分賞了諸多前往海外的使節,但對於諸國使臣,那態度卻是相對克制,既沒有大手筆賞賜,也沒有不切實際地威嚇,反而主開商路,留人在國子監學習。然後,當朝會過後,三皇子就發現,自家父皇消失了!
他囑咐皇帝撥給自己的御前近侍四處去找,結果宮裏哪都沒有,再去四處宮門打探,得到的竟是皇帝沒出宮的回報!
這下子,三皇子簡直覺得魂飛魄散,只以為太后真的是一語成讖。年輕的太子殿下直接拉來了自己視同半身的弟弟,把太后那番話一說,結果,比他更沉不住氣的四皇子簡直跳了起來。然後,已經不是熊孩子而是熊少年的他就當機立斷地給出了建議。
「這樣,三哥,我們去找老師!我們從張園後門進去,阿六這幾年又開始梳理京城三教九流了,他人面熟,肯定能有蛛絲馬跡!」
雖說貴為太子和皇子,但如今畢竟不再是當年的小蘿蔔頭,因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帶上足夠的隨從近侍,出宮倒是不難。等到了張園專供他們倆走的後門,四皇子從懷裏拿出一把鑰匙往鎖孔里一插一擰,繼而就推開門,就猶如回了自己家。
然而,兩個人留了其他人在後門外看着,然後熟門熟路地直奔張壽內書房,結果從後花園穿過,匆匆經過一條迴廊時,只見阿六正倚靠在廊柱上發呆。
這下子,四皇子登時如釋重負,趕緊一溜小跑沖了上去,急不可待地叫道:「六哥,不好了,你趕緊幫忙,父皇不見啦!他很可能離家出走啦!」
三皇子見阿六那張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臉竟是剎那間凝滯,他知道四皇子這沒頭沒腦的話恐怕是把人給嚇着了,趕緊上前去咳嗽一聲道:「四弟沒把話說清楚,是這樣的,父皇大朝之後就突然不見了,宮裏哪都找不着,偏偏又說沒有出宮。」
「而昨天夜裏,祖母提醒了我一句話,說是父皇素來敬慕太祖皇帝,說不定會撂挑子」
儘管三皇子把話說得要比四皇子委婉得多,但是,阿六就算再木訥,在京城這種地方浸淫久了,又怎麼可能還猶如一張白紙,一根木頭?所以他看了一眼兩兄弟,最終丟下隨我來三個字,竟是扭頭就走。於是,四皇子趕緊拉了兄長追上。
而當看到那熟悉的書房門口時,他突然就只見阿六轉過身來,手指放在嘴唇上,對他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雖說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了什麼,但四皇子還是第一時間閉嘴,而三皇子就更加謹慎了。兄弟倆躡手躡腳跟着人來到了門口,結果就只聽到內中一個熟悉的聲音。
「所以,按照你的計算,季風和洋流,以及突如其來的風暴,很難保證東行的安全性?所以,老鹹魚領航去海東大陸的那條船才至今沒有回音?說的也是,不止是他,至今從海東回來的只有一條船,足可見東行危險」
接下來,三皇子和四皇子就聽到裏頭張壽在那解說什麼洋流,什麼颱風,什麼季風饒是他們如今覺得比那些只讀聖賢書的腐儒要知識面寬廣太多,此時也都聽得一愣一愣,就猶如聽到張壽從前對人論證港口鬱積的問題時一樣!
可聽着聽着,四皇子就猛地瞪大了眼睛,隨即不管不顧地推開門直接闖了進去,嘴裏大聲嚷嚷道:「好啊,原來父皇你不止打算一個人離家出走,還打算拐帶了老師一起!」
屋子裏的皇帝早就發現外頭好像有人,然而,既然花七沒有示警,這張園也算得上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只以為是張壽的長女張洛,又或者是阿六有意放重了腳步,可怎麼都沒想到會這麼巧。
等看到四皇子背後,恰是面色有些不太好看的三皇子進來,再想到這離家出走四個字,如今已經不再年輕的天子竟有些哭笑不得:「朕怎麼就離家出走了?」
跟進來的三皇子幽幽說道:「祖母昨天晚上剛說要我防着父皇你撂挑子,結果你今天就突然不見了。我們剛剛還在外頭聽到你們說海路去海東大陸的事」
父皇你要是不想揚帆出海,那是幾個意思?
三皇子難得會這麼當面直接來,張壽聽着這言下之意都忍不住笑了,而四皇子更是沒好氣地在那嘀咕道:「發現父皇不在宮裏,我們差點就把皇宮翻了個底朝天,然後才來找老師拿主意的,結果父皇你倒好幸虧我們來得及時!」
這一副我們要是不來,父皇你就真跑了的表情,皇帝越瞧越有趣,最後就哈哈大笑了起來,等笑過之後,他就一本正經地說:「朕確實打算和你們的老師出海遊歷天下,但是,如果是現在,他答應,瑩瑩也不可能答應。太后大概品出了苗頭,但沒猜準時間。」
「現在就撂挑子,那是不負責任,等個十年,你已經成婚生子,太子當到不耐煩了,朕讓位正好。」
見三皇子先是目瞪口呆,隨即那張臉漸漸漲得通紅,明顯就要爆了,張壽頓時忍俊不禁,當下就乾咳一聲道:「皇上慎言,這種玩笑開不得,三皇子該傷心了!」
皇帝其實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因此下一刻就尷尬地嘆了一口氣道:「張壽提醒的是,朕確實失言了。但是,朕這個皇帝已經當得時間太長。十年之後,怎麼都是在位四十多年的天子,夠本了,一直戀棧不去,到時候臨到死卻自嘆老來昏聵,何苦?」
「古往今來,就沒有老來不昏聵的皇帝,朕不覺得自己會是例外!至於你們的老師,用得着朕拐帶?你們不知道他那天工坊里的傢伙,研究出了多少海上逃生裝置,這傢伙怕死得很,他就算真的要揚帆出海,不享受夠了也絕對不會走!」
「皇上慎言。」張壽黑着臉再次重複了一遍之前說過的話,隨即臉色不善地說,「皇上要是希望臣再對三皇子四皇子說什麼,那就請自便。」
如此大不敬的威脅,換個人皇帝當然忍不了,但張壽確實捏着他最近出宮的某些小把柄,因此皇帝只能悻悻地哼了一聲,這才語重心長地對兩個兒子說:「你們看着朕沒用,得看着你們老師。朕就算再不牢靠,總不至於連個儀式都沒有就人間蒸發?」
蒸發和蒸餾之類的名詞,隨着張壽那物理化學教材的面世,三皇子和四皇子已經不陌生了,此時細細想一想,還真是這樣。就算學太祖,太祖至少是退位之後再往海外去的!
於是,四皇子使勁瞅了張壽兩眼,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那好,回頭我搬到張園來,盯緊老師!」
「滾你的蛋!」
眼看張壽怒瞪四皇子,後者卻上去嬉皮笑臉地死纏爛打,皇帝想到剛剛很嚴肅正經的那些話題,只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下來,直到看見三皇子依舊死盯着自己不放。
他只微微一愣,繼而就嘴角漸漸上挑,再次笑了起來。兒子已經大了,不能再如同兒時那般可以放在膝上逗弄,又或者背着人在乾清宮轉圈,把他們當成最好的解悶玩具,他雖則有些小小的遺憾,但此時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欣慰。
但下一刻,正在盤算十年是不是太長的皇帝,就被三皇子幾句話給噎得差點沒背過氣去:「父皇日後出宮,還請在各門留下出入記錄,不要再這樣給宮門禁衛添麻煩。否則,兒臣也只能像您這樣,沒事去奉先殿裏對着死去的祖父睿宗皇帝哭一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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