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壽笑吟吟地帶着自稱梁儲的少年回來時,一進書房,他就發現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了他二人身上。燃字閣 www.ranzige.com而他下一刻就分辨出,與其說人們是在看他,還不如說是在看他背後這只比他小兩歲的少年。這下子,他頓時有些迷惑了。
難道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
沒錯,就剛剛在淨房前頭的對話——雖然這談話的地點他想想也覺得很詭異——他已經從梁儲口中套出了很多情況,包括人家中有四兄弟,等到過了臘月也就是明年正月時才十六歲,師從陳獻章不過一年,因為這位赫赫有名的白沙先生回鄉也就這點時間……
可就梁儲所言的這些話,卻似乎並沒有讓眼前這些倚老賣老的老頭子都關注這少年的理由。想到這裏,他心念一轉,很快就意識到了一點,那就是這看似多話且性格有些跳脫,耐性不夠好的少年,其實並不是絲毫沒有城府,剛剛看似無話不說,其實還是隱瞞了一些東西。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葛雍笑着招呼道:「叔厚小友這是回來了?我剛剛才對眾人說,你少年中舉,雄姿英發,足可見長江後浪推前浪,一山更有一山高。只可惜你老師今年不打算應試,否則這師生應試,卻也是一番佳話!」
張壽可知道,這年頭的科場有多困難,別看他家裏住着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舉人,那是因為他如今的地位加成,這才能夠往來無白丁,不然,你看看公學那一群學生,看看四皇子和小花生蕭成認識的那個同學的大哥,那可比梁儲要大得多,結果卻還剛剛打算去考縣試……
別說秀才了,沒有通過縣試考核的讀書人,那根本就連個童生都談不上……
因此,他也忍不住轉身多打量了梁儲兩眼,隨即笑了一聲:「梁賢弟剛剛說了不少,卻唯獨忘了告訴我,你是今科的應試舉人,這也實在是太謙遜了吧?」
「興許不是謙遜,而是他怕在張學士面前談及功名,到時候徒惹不快。」一旁某個老夫子突然插了一句嘴,而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了自己這話直接把張壽和梁儲一塊得罪了進去。然而,他正想要補救一二,張壽卻已經慢悠悠地開了口。
「我從小開蒙晚,經史甚至連粗通都談不上,所以從前在半山堂給學生講史的時候,也不能按照朝代變遷連着講下來,只能挑一些我很熟悉的片段拿來講。故而這功名二字,我這輩子是不指望了,可是,對於梁賢弟這樣少年得志的英才俊傑,我還是很佩服的。」
說到這裏,張壽就笑看着粱儲,微微點了點頭道:「梁賢弟剛剛和我結識,之前在外頭始終避而不談自己,卻在大談特談自家師長如何博學謙遜,孝順親睦,精擅琴藝,聽得我都不禁對白沙先生更加心生敬仰。」
陳獻章剛剛心情幾度起落,此時聽張壽借着梁儲所言稱讚自己,他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從前就算有些名聲,那也不過是一隅之名,結果,葛雍知道,張壽也知道?
要知道,他此次來到京城,是因為在朝廷頗有名望的那位前國子監祭酒向朝廷舉薦了他,他感念對方一再寫信相邀,於是不得不來。
哪怕對於那樣一份舉薦,朝廷日後給他的,或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吏,可看在那位前輩一片真心實意的份上,他也會好好盡一份自己的心力,至少做滿三年之後再回鄉。
可誰曾想,七八月間只不過如試水一般參加鄉試的梁儲,竟然真的桂榜題名,於是就以見識一下會試,以及送他這個老師上京為由,堅持送了他來。而他剛剛抵達,就收到了張壽的婚宴請柬,而且還是陸綰和劉志沅雙雙背書的,於是不得已帶着梁儲往張園走了一遭。
結果,他今天又攜着弟子糊裏糊塗地成了葛府的座上嘉賓。這一切,都遠遠出乎他的預料。就為了他權衡再三,終究還是去了張壽的婚宴,哪怕他還未答應在公學講學,可原本定下的國子監講學之事,就被國子監那位現任的周祭酒給推了。
哪怕周祭酒明面上的理由仿佛很充分,但陳獻章更明白,這定然是源於張壽和國子監之間的宿怨。他對此沒有什麼怨言,反正真正鑽研學問的讀書人也不在京城。可今天的事若被眼前這些人傳出去,流言蜚語就更多了。於是,他在心裏嘆了一口氣,隨即就欠了欠身。
「我只是一介書生,不敢當張學士這敬仰二字,今日葛老太師相請,我也是誠惶誠恐。叔厚他年少,今科也只是長長見識,沒有多大念想。只不過……」他突然詞鋒一轉,卻是泰然自若地說,「只不過就算科場一輩子蹉跎,也未必就代表一事無成。」
「我的老師,開創崇仁學派的康齋先生,便是平生從未下過科場。而我也是昔日第一次會試下第之後,方才慕名前去拜入其門下。論功名,他不過白身,我卻是舉人,可莫要說是我,多少進士在他面前執弟子之禮,又有多少人能憑藉功名,憑藉官位,睨視於他?」
說到這裏,陳獻章便目視此番送自己上京的得意弟子,語重心長地說:「叔厚,致知格物,會於一本,京城繁華,你莫要就此迷了眼!」
張壽聽得出來,這番話明顯語帶雙關,既是告誡了梁儲,也同樣是告訴其他人,他志不在功名,甚至不在揚名,所以如若師生倆在京城遭遇什麼手段,大不了拂袖而去,淡然歸鄉,今生今世不下科場,也未必就會弱了名頭。
果然,他就只見剛剛咄咄逼人那位老人家,面色突然變得很難看。而其他人這會兒也在三三兩兩打眼色。
他本以為這是因為陳獻章那暗藏機鋒的話,卻沒想到葛雍突然呵呵笑了起來:「石齋說到吳康齋,他可真是名揚宇內。我早年去崇仁時,還特地去見過他。這些年他閉門不出,專心教授弟子,不但是師道楷模,而且……」
仿佛是尋找一個合適的形容詞,葛雍足足想了好一會兒,這才一字一句地說:「而且是儒林宗師。這宗師兩個字,現在我不說,日後也會有人送給他。石齋你也是,廣東白沙先生之名,我也聞名已久了。」
其餘幾個老者,此刻大多數看向那位挑釁者的眼神都有些微妙,甚至還有人幸災樂禍地輕哼了一聲。
這下子傻眼了吧,你本來只以為是個年紀輕輕的末學晚輩,結果卻一腳踹到了鐵板上,這簡直是咎由自取的典型了。
好端端的非要惹這位乍一看性格很平和的陳石齋幹什麼,沒想到人出自崇仁學派吧?真以為崇仁學派那一批人是吃素的嗎?
陳獻章那位老師康齋先生一手開創了崇仁學派,號稱桃李芬芳,但一群弟子大多數都不下科場,絕意不出仕,所以乍一眼看去,那仿佛就是個民間學派,在官場上毫無影響力。可問題是,人家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徒子徒孫已經一大堆了,說是第一學派也不為過。
而且,在如今這年頭,能夠一心學問,無所謂功名前途的,那都是什麼人?首先,資質絕對頂尖,這才能夠去做這樣的選擇。其次,家裏得至少是殷實,別看外頭常常說誰誰刻苦讀書幾十年,清貧自給,死的時候都沒有好衣服,買不起體面的棺木收殮,唏噓不已……
你看到有幾個所謂清貧的書生能夠清貧到自己種地,而不用一個佃戶或長工的?
至於什麼死的時候都找不出好衣服收殮,買不起體面的棺木……那很正常,因為在這個年代,生病到病死這段時間,本來就和後世人晚年病倒一樣,是最花錢的!殷實小康之家都可能因為一場病而傾家蕩產,一個學者病死的時候耗光家財不也很正常?
難道還真用得着擔心下葬嗎?昔日那麼多學生弟子白教的?那麼多同學都是白結識的?就一場群賢薈萃的喪禮,也許都足夠惠及子侄後人很久了。
所以,這樣一個學派,由葛雍親口認定是儒學宗師的吳康齋帶頭,一群家境殷實,學問頂尖的中堅弟子學成在各處繼續收弟子,而這些第三代的弟子不少都是頂尖資質,不少都是家學淵源……最重要的是從上到下大多數人在品德操守上都無可挑剔,這能惹嗎?
只可惜他們之前被葛雍那介紹給帶歪了,畢竟陳石齋三個字沒那麼有名……可陳白沙三個字,那卻赫赫有名!
見那個挑事的老者在其他人的目光注視下如坐針氈,滿臉不自然,仿佛正在努力找理由試圖先閃人溜之大吉,張壽不禁在心裏嘆息,任何時代都這樣,一大堆人在一起,有人就是喜歡柿子挑軟的捏,一旦發現踢到了鐵板,卻又立刻慫了。
他本來覺得陳梁這師生二人很有意思,但如今發現人家赫然是一對牛人,他卻沒有什麼錦上添花的意思了——難不成他還班門弄斧,去人家面前瞎扯兩句王陽明的學說?開什麼玩笑,他就算背出王陽明全集,他也扮不了那位被很多人稱頌的聖人。
而且,他又沒打算籠絡陳獻章師生二人……小的就好好考會試,日後好好當官走正路,大的就回去繼續好好教書桃李滿天下,心學這種玩意挑資質挑心性,公學那些真正草根出身的學生,除非真的運氣好撞上一兩個出身貧寒的出類拔萃神童,其他的就算了吧。
因而,眼見氣氛不對,張壽這一次卻裝死沒出聲。而同樣乖巧猶如鵪鶉的,還有剛剛尿遁用得理直氣壯的梁儲。他這回非常明白是自己的言行舉止引來了這場紛爭,情知回去肯定會惹來老師一番教訓,他哪裏還敢冒頭。
他不說話,陳獻章面對葛雍的溢美之詞,卻不得不苦笑再謙遜推辭一番。而就在那個如坐針氈的老人家大概在琢磨着是不是要裝體力不支告退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葛老太師,我家少爺眼下能抽出空嗎?趙國公府二公子身邊的人緊急來報,說是二公子和人打起來了。他們不敢去稟告趙國公和大公子,也不敢去找大小姐,思前想後,就只能來葛府找少爺了。」
別人聽這話時,只聽字面意思,此時只以為是趙國公府那位出名的紈絝子弟朱二,也就是張壽的二舅哥惹出事需要張壽去收場。然而,葛雍又怎會不知道也勉強算是自己徒孫的朱二現如今是什麼狀況?
這都要成婚的人了,怎麼可能這麼不理智不冷靜?最重要的是……阿六什麼時候這麼饒舌,一開口就說這麼一大堆?這絕對有問題!
本着沒事找事,順便也讓朱二別無緣無故在眼前那些老人家這兒敗了名聲的心思,葛雍不緊不慢地問道:「朱二郎如今不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嗎?他怎麼會無緣無故和人動手?」
面對葛老太師的質詢,外間阿六答得不緊不慢。但熟悉他的張壽卻能聽出來,人正在緊急組織語句:「二公子正好尋訪到兩位曾經寫過農書的士林前輩,沒想到找過去之後,卻發現兩位是五十開外的老舉人,正被幾個年輕氣盛的後輩七嘴八舌奚落,一怒之下就動了手。」
說到這裏,阿六頓了一頓,這才聲音沉重地說:「結果如何,來找少爺的人沒來得及看到,但大抵事情不小,所以人說還請少爺前去救急。」
內中的張壽忍不住伸手扶額,心裏第一感覺就是朱瑩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於是設計了這麼一出,好讓他脫身。第二感覺就是——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真的話實在是太巧,而且鬧得太大,可如果是假的……朱二回頭怎麼圓?
心裏暗自希望這事兒是真的,張壽順勢站起身來,對着葛雍拱了拱手:「老師,朱二郎那邊的事情我不能坐視,能否容我先告退?」
當我不知道你那花花腸子……這事兒沒鬼,我這個葛字倒過來寫!葛雍沒好氣地瞪了張壽一眼,但面對關門弟子那特別誠懇的眼神,他還是不得不沒好氣地說:「那也是我徒孫,你去就去,見了人記得替我好好罵他一句,君子動口不動手,他也太忍不住了!」
可說到這裏,葛老太師突然話鋒一轉:「新舉人瞧不起老前輩,這都什麼見鬼的風氣!」
話音剛落,剛剛還很乖巧的梁儲立刻蹭得跳了起來:「居然有這種事,張學士,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