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燃字閣 http://m.ranzige.com
張園的這一場婚事,最初在京城中人想來,那就應該是這般冠蓋如雲,衣香鬢影,珠光寶氣。畢竟,以趙國公府朱家的氣派,以朱大小姐的豪奢,到時候總有不少勛貴甚至文官會給張壽這個暴發戶面子,於是去張園湊趣。
寶馬香車塞滿路,笙歌燕舞夜不眠,那才是應有之義,就和這一夜趙國公府那通宵達旦喜慶的情景一樣——之前已經去過趙國公府朱家參加朱廷芳婚禮的人甚至聲稱,這一次趙國公府嫁女兒,那簡直是比之前娶兒媳婦辦得更加盛大。
然而,偏偏張園這一夜最大的新聞不是那些特意去給張壽做面子的勛貴,比如說渭南伯張康和襄陽伯張瓊等人,也不是張壽那些出身顯貴,如今名氣也越來越大的學生們,而是來自各地的名士賢達以及他們的學生。
這些在士林之中也算是頗有名氣的各方來客,佔據了整整三十桌席面,而且當場認承將去公學講學,甚至於將留在公學執教一陣子的,竟是十之五六。哪怕很多人在背後說那都是因為老太師葛雍親自為關門弟子造勢,陸綰和劉志沅居功至偉,然而,這畢竟是張壽的婚禮。
於是,這場婚禮,有人羨慕盛大,有人暗罵奢靡,有人感慨群賢薈萃的風光,也有人大罵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掛羊頭賣狗肉,甚至對那些附從者也暗自不齒……但無論外人怎麼說,都影響不了張壽的一夜顛鸞倒鳳,魚水之歡。
儘管很想效仿一下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的逍遙,畢竟,張壽可沒有朱廷芳那樣勤勉。婚假只休兩個半天,加在一起也只一天的壯舉,他是不可能做出來的。奈何一大早從沉沉的睡眠後睜開眼睛時,他卻發現,枕邊空餘幽香,他的新婚妻子卻不見了。
就好似那旖旎繾綣的新婚之夜,就只是他的南柯一夢。
就在張壽支起半身,有些茫然地環目四顧時,他發現帷帳打開,又聽到外間隱隱傳來了朱瑩那清脆的聲音:「阿壽這些天累得什麼似的,讓他多睡一會兒吧,反正娘也不會計較這個。對了,今天不要再穿那些青的,那件銀紅色的袍子就很好,既是新做的,不上身可惜了。」
一旁傳來了女子壓低聲音的提醒,張壽一時有些聽不分明,但很快,朱瑩那清脆的聲音就再次傳來。
「湛金你擔心阿壽不愛穿紅的?嘿,平時他很少穿,不代表他真的就不喜歡。他這個人我最了解不過了,因為青色好搭配,各種同系的顏色又多,不用動腦子,真要有人說他重樣,反過來他倒有話說。而且,你指望阿六會知道怎麼給他搭配衣服?現在有我,當然聽我的!」
面對這霸氣的發言,張壽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隨即正打算就自己的顏色品味發表一下定論時,他就只聽到外間傳來了阿六那弱弱的聲音:「少爺好像醒了。」
「咦?」
隨着這一聲輕咦,又是一陣腳步聲,張壽就看到朱瑩一陣風似的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顏色鮮艷奪目的衣裙看了好一會兒,沒想到卻迎來了朱瑩有些嗔怒的一瞪:「看什麼看,這又不是大紅色,這是櫻桃色!,和昨天晚上的新婦衣裳不一樣的!」
「你知道各種青色綠色,知不知道紅色也分很多種?」
「單單淺色的紅色,就有妃色、品紅、桃紅、海棠紅,稍微深一些的,那便是石榴紅、櫻桃色、銀紅、大紅,朱紅和丹色卻也差不多。再深一點,那就是絳紫、胭脂色和茜色……你以後穿衣打扮,可不能千篇一律,家裏各色鮮亮顏色的好料子多着呢。」
說到這裏,朱瑩方才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可不希望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婦覺得,她們往日裏最憧憬的謫仙人如今成了婚就黯淡無光了,我要你比從前還更光彩奪目!」
張壽還能說什麼?他嘆了一口氣,直接舉雙手投降道:「娘子,我還一句話都沒說呢,你就排揎我一堆。我對顏色確實沒有那麼多研究,也不知道光紅色就有那麼多種……所以娘子要給我做什麼顏色的衣服都行,總之,我就是個衣架子,任卿卿打扮,行了吧?」
朱瑩猛然想起了昨夜耳鬢廝磨時,張壽說她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環肥燕瘦的缺點全都沒有,那就是十足十的衣架子,還引申出手感之類很多讓人想着就面上發燙的對話,她剛剛那點強勢登時飛到了爪哇國,一時嗔道:「胡說八道,什麼卿卿,什么娘子,難聽死了!」
嘴裏這麼說,她臉上卻掛着欣悅的笑容,徑直在床沿邊上坐了下來,見張壽已然坐起身,她就伸手從身後的湛金和流銀手中接過衣服,一如那些伺候丈夫的新婦一般,為張壽穿上那一件件衣服。她的動作明顯很生澀,只是那眉梢眼角,卻掛着毫不掩飾的柔情蜜意。
而新婚之夜能讓妻子滿足,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那當然也是非常得意的一件事。因此,張壽沒有拒絕朱瑩那一點都不熟練的伺候,當最終穿戴整齊之後,他沒有仿效古人那般為妻子畫眉取樂,而是順手牽了朱瑩的柔荑,手指在她掌心輕輕颳了幾下,就施施然出了內寢。
而跟在後頭的湛金和流銀雖說沒察覺到那些小動作,但看到那十指相握,忍不住都對視一笑。怪不得太夫人當初在老爺和大公子相繼傳出不好的訊息後,會那般撮合這兩人……要是她們早早知道自家小姐的姑爺是張壽這樣的人,一定也會如戲文中的紅娘那般拼命攛掇!
雖然但凡做丫頭的在接受各種教導時,紅娘全都是最大的反面例子……
因為自己起晚了,時辰已經不早,再加上往日張壽常有陪着吳氏用早飯的習慣,這一次乾脆就攜着朱瑩一塊去了。而吳氏早早就在房中等了又等,此時終於見到兩人同來,衣袍鮮亮,容光煥發,分明是心滿意足的表情,哪怕她早知道必定如此,卻還是笑得合不攏嘴。
而她堅持只肯受了張壽和朱瑩半禮,聲稱大禮該等到了家廟拜祭父母再行。不但如此,等兩人行過禮後,她接過朱瑩孝敬的衣衫鞋襪,卻又把兒媳婦拉到了自己身邊坐下。
「瑩瑩,你從前剛到村里就說要留下,我雖說歡喜,卻也不敢去想,你對阿壽竟然會一見鍾情。我見識淺薄,可也知道,男女之事,如果女子先動心了,大多數男子自恃得到了美人傾心,往往會不知道珍惜……鶯鶯便是最好的例子。」
吳氏說起崔鶯鶯,不禁又想起了當年的張寡婦:「娘子曾對我說,鶯鶯深鎖內院,寂寞無人懂,所以才會被紅娘挑唆,陷在了張生手中,生死榮辱,不過是張生一念之間。《鶯鶯傳》裏,張生始亂終棄,鶯鶯就沒有好下場。《西廂記》中張生有良心,鶯鶯方才得以圓夢。」
「所以那時候見了你,我便在心裏想,像你這樣性子直率真摯的姑娘,如果真的願意嫁給阿壽,我一定盡力促成。若是阿壽真的無意,那也絕不能讓你受到傷害。總算阿壽沒有耳昏眼花,也沒有心如鐵石,他到底也喜歡上了你。」
一口氣說到這裏,吳氏見朱瑩先是驚愕,再是沉思,最後則是頗為感動,她就一字一句地說:「當初娘子和相公不離不棄,雖然最終都壽元不永,但終究有過一段最好的時光。如今,我也只希望你們能夠相扶相助,白頭到老。」
說到這裏,吳氏就轉頭看向了張壽,面色中帶出了少有的嚴厲:「阿壽,你日後一定要好好對瑩瑩,絕對不能辜負了她。」
到底誰才是親兒子啊……張壽心裏暗自吐槽了一句,隨即方才想到,自己也確實不是吳氏的親兒子,只不過她對自己就如同護雛的老母雞一般,常常保護過度而已。
然而,當新媳婦娶進門,家裏的地位看上去就不同了——很明顯,吳氏覺得朱瑩對他,比他對朱瑩更用心。他這簡直是比竇娥還冤啊,感情這碼事,能從誰先心動開始算嗎?
可想歸這麼想,當看到朱瑩那笑容明媚而燦爛,拉着吳氏說了他一大堆好話,就差沒替他做保證時,張壽還是不由得啞然失笑。只要在朱瑩心目中,他確實是最好的,那就夠了。
眼見婆媳倆簡直好得如同母女,他不得不煞風景地咳嗽了一聲:「娘,什麼時候吃早飯,我已經肚子空空了。等吃過早飯,我再帶瑩瑩去家廟。」
「看我這記性,都忘了這件最重要的事!」
吳氏頓時笑了,當下就連聲吩咐人送了早飯來。當眼見那偌大的桌子上琳琅滿目擺了一大堆,就連朱瑩也忍不住說道:「娘,這是不是太多了?我就是大肚婆也吃不完啊!」
「這和你從前家裏不一樣,從前我們只知道徐婆子的菜包是一絕,後來才知道,她還有一手點心絕活,從前不肯露而已。今天看在你面子上,她不但肯自己動手,還願意教劉嬸這個徒弟,所以今天做了這麼多。你一樣樣嘗嘗,看看究竟哪些合你的口味。」
「至於吃不吃得完,你壓根不用擔心。」吳氏說着就一笑,「喂,你還不進來?躲在門口乾嘛?」
隨着外頭一聲答應,朱瑩扭頭看見,面色沉靜的阿六進了屋子,和她對視時,那眼神仿佛帶着笑意,又仿佛帶着無辜,她頓時想起這是個超級大胃王,一時就笑開了。
果然,正如吳氏所說,哪怕是各式各樣的點心粥品擺滿了一桌子,當張壽和朱瑩全都表示吃飽了之後,原本還吃相斯文秀氣的阿六立刻放開了,頃刻之間,整張桌子上剩下的碗碟恰是被風捲殘雲一掃而空。別說殘羹剩菜,就連粥碗都是乾乾淨淨。
而吳氏對這種情況司空見慣,此時見狀就笑道:「好了好了,時間也差不多了,阿六陪着,阿壽你和瑩瑩去家廟吧。」
對於那位從未謀面,只從母親和裕口中聽說的張寡婦,朱瑩素來頗為敬佩。在十七年前業王造反,廬王相隨,步步殺機的環境裏,她的母親九娘和裕妃能夠相攜從寺中殺出一條生路,那是因為她們彼此知心,相交多年,又是兩個人。
然而,張寡婦卻孤身一人逃出生天,在遇到大腹便便的母親和裕妃之後,也沒有隻顧自己,而是帶着她們躲去了自己家,這就不是大智大勇,而是大仁大義了。
因此,當朱瑩跟着張壽進了家廟,按照禮制拈香行禮之後,她見張壽起身之後默默禱祝,她就忍不住盯着那一副畫像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嫣然一笑。
「母親,我是您的兒媳婦。您雖然去得太早,但您見過我的,因為在我剛剛出生的時候,就是託了您的福,我才能平平安安出生在這個世上。所以,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民間有田螺姑娘報恩的故事,現在我嫁給了阿壽,但這不是報恩,因為我對他一見鍾情,等相處一段時間,了解他的性情為人之後,我就更喜歡上了他。我想,這就是緣分。」
「所以,謝謝母親您當初救了我,也謝謝您拼死生下了阿壽。我沒法想像,如果我沒有遇上他,那麼我會嫁給誰,會過什麼樣的日子。在遇上他之前,我在京城也算見過無數男子,但沒有一個看得入眼。他就好像是老天賜給我的寶貝,讓本來就幸運的我更加幸運。」
說到這裏,她方才瞥了張壽一眼,隨即得意地挑了挑眉:「但是,阿壽他之前竟然還躲着我,還覺得我是麻煩,幸虧他慧眼識珠,否則我就算再喜歡他,也只能放棄了。現在,我跟着他來給母親您行禮,一是稟告我們的婚姻,二是想求得您的祝福。」
「您一定要保佑我和他全都長命百歲,保佑我們的兒女也像我們這樣聰明俊美,幸福美滿!對了,您也一定要保佑娘也平安喜樂,多福多壽,她真的很不容易……」
聽着朱瑩在那認認真真地說個不停,張壽只覺得心頭一片寧靜。在這個無疑是異鄉,甚至可稱得上異域的地方,他終於不再是孤單一個,他有一個同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