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金風未動蟬先知
龍虎山後山山腰上有座小院,兩間茅屋居中,周圍用毛竹紮成院牆,院內有兩塊菜地,隆冬時節自然也沒有什麼作物,靠近院門腫着三五根青竹,簡單的再不能簡單了。
院子裏住着一位老道士,幾乎不怎麼和人打交道,除了掌教真人在頭一個月幾次拜訪之後,老道士每日裏在茅屋,斷崖兩點一線中悠然來去,連送飯的松聲走沒怎麼說過幾句話,倒也不是冷冰冰的,那些客氣話說的時候都是露出一副真誠的微笑,只是說完「多謝」「麻煩了」等等之後,便繼續打課算卦,松聲倒是想套幾句近乎,可又怎麼能打擾這個據說輩分極高的前輩?
時至中午,小院外罕見的來了兩個不速之客,一個淺藍色員外袍,外罩一件貂裘大髦的肥胖中年男子,另一個是身體筆直膀闊腰圓的獨臂青年。
老道士愁眉苦臉的拉開其實連頑童都擋不住的柴門,把兩人讓了進來。
「道長可好?」胖子眼睛微眯着,抱拳施禮,胖臉上掛着一絲微笑,典型的皮笑肉不笑。
「還好,還好,只是您來了,就不太好了!」
「嗯?道長莫非做了什麼虧心事?」胖員外戲謔道。
「把人家的孩子丟了,還被家長打上門來算不算?」老道士唉聲嘆氣。
「哦,那麼道長準備怎麼向家長交代呢?」
「要不,你把我這茅棚一把火燒了?」老道士試着問。
「上山的時候,的確這麼想過,你瞧,火摺子我都帶了七八個。」胖子說着,真從袖筒里摸出七八個火摺子扔了出來。
老道士不由的一頭冷汗。友誼的小船真經不起一點點風浪,這特麼真是說翻就翻的節奏啊!
胖子冷哼一聲:「哼,要不是後來想想出門的時候我家閨女千叮嚀,萬囑咐要給驚瀾留點面子,茅棚?我先把七星樓點了,尊師重道?你的百年夙願?連驚瀾的一根腿毛都頂不上。」胖子很囂張。
老道士趕緊躬身:「侯爺,手下留情!」
龍虎山,天師府,從來都是自帶一品,上至帝王,下到滿朝紫貴,布衣百姓哪個敢出此狂言,就連當年曹曦之來拜山論劍,那都是執着弟子禮。當今聖上宣召也得用一個「請」字,這胖子上來說砸就砸,說燒就燒?
這個張寶熙還真信,這位爺可是經過三起三落的主,除了當今聖上之外,不站隊不搖擺,獨立於朝堂之外,卻又獨掌懸在大秦朝堂之上生殺大權的黑衣衛,別說七星樓,就是燒了大半個龍虎山,又如何?大不了再一摟到底,沉寂個一兩年而已,那黑衣衛只認牌子不認官品,又能奈他何?這特麼簡直是耍賴!
李雲道挪動自己肥胖的屁股,往炕里蹭了蹭,一隻肥臂支在小炕桌上,壓的簡陋的柳木小方桌吱吱呀呀。
「閒話說完了,談點正經事?」
「侯爺,請明示!」老道士心疼的看着小方桌。
「算了,心裏亂着呢,也沒心情和你打機鋒,直截了當吧!北邊出了點關係到國運的事,最合適去處理的人是我,原本這次起復是為了另外一件事,辦完這件事就功成身退了,可不成啊!我就是勞碌命!」李雲道說到這裏也是憂心忡忡。
「時間會很長?」
「說快也快,但既然是顆人參果,就保不住師父也想吃,徒弟也想吃,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也說不定就是個大坑。不好說!」
「三年,最多三年!」老道士沉吟了一下給出答案。
「道長,以前是可以的,如今看來未必啊!」李雲道苦笑。
張寶熙藏在大袖裏的左手一頓亂掐,頻率極快,也是眉間緊皺。
過了半晌才大怒道:「那個老窮酸就不念一點香火情?」
李雲道撓撓頭:「他?恐怕也是自身難保!」
張寶熙像泄了氣的皮球,連連唉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相對無言。
李雲道向窗外望了望,看看時辰,跳下炕來,抖抖袍帶,正容向張寶熙鞠了三個躬,「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驚瀾自幼坎坷,磕磕絆絆,是我這個爹沒當好,可惜這個沒得選,以後說不得就拜託道長了!」
張寶熙也正色道:「侯爺放心,老道雖然不才,百歲江湖也不是白走的,真要是有什麼扛不過去的,北海哪裏不是還有一劍麼?驚瀾也不是沒個去處!」
李雲道聞聽此言,心中卻又是一聲低嘆,怕是這一劍不如那一劍啊!當下也不好說破,辭別老道,下山而去。
老道士送到門口還未轉身,就聽見背後「呼啦」一聲,身形剛要倒掠,又瞬間停下,屋後轉出與李雲道一起上山的獨臂青年,手裏兩個火摺子上下拋飛,猶如街頭耍把式賣藝一般捻熟,走到老道士身邊低聲說了一句:「義父說,過來瞧您不燒點什麼,對您不好,聽說驚瀾如今砍木頭砍的不錯,等他上山,罰他給您建個新的?」
老道士大吼一聲:「滾!」一腳把獨臂青年踹下山道。
接着又衝着山下,運氣吐聲:「李雲道,你欺人太甚!」
做足了功夫之後,才轉身看看已經烈火沖天的茅棚,又摸摸胸口的鼓鼓囊囊,眼角皺紋疊起,宛如一隻修煉千年的老狐狸。
祖師岩上掌教真人,聽着松聲傳過來的消息,勃然大怒,當即鋪開紙筆寫了一封奏章,連夜送往京城。夜幕之下,卻望着對山的七星樓,低語了一句:「李雲道你也忒小氣了,這能騙的了誰?還不得我給你擦屁股?」
三日後,擺在龍案上的那道奏章上,灑灑洋洋的千數字中,就變成了李雲道口唾三清祖師,意欲將三清殿付之一炬,掌教力阻之,未果,遂火燒掌教師叔張寶熙隱居之地,燒毀龍虎山絕世古籍無數,象徵着道家氣運的千年紫竹數根云云……
張寶熙聽完李雲道降五級,罰奉三年,黜放雲州主薄,和一堆厚賞龍虎山的聖旨之後,也是偷偷瞟了一下,正和宣旨太監「血淚控訴」的掌教師侄,古籍也罷,千年紫竹?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紫極生青」?還真能謅。可不敢小瞧年輕人啊!
大秦帝國短暫的二十年和風細雨,在龍虎山冬天裏的一把火中,驟然生風,四方雲聚。
好一個:
大雨欲來風滿樓,
金風未動蟬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