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放亮,三名少年背着三條荊棘跪在村長家門口,斜對面的木匠鋪門口架着兩丈來長的一段圓木,粗若水桶,從樹皮來看似乎是楊木,趙木匠拎着一把斧子,砰砰的開木料,很是吃力。不時抬頭看看那三個少年,若是那個少年轉過頭來,就會看到趙木匠那可氣的興災樂貨的臉。
三名少年開始還跪姿筆直,一付大義凜然,慷慨赴死的模樣,李家村就是這個樣子,犯了錯,哪怕已經獲得別人原諒,懲罰還是必須的,李家村在乎的就是這個道理。
趙木匠心裏佩服,很多道理是不關乎多少學問,不關乎身份地位高低的。驀然生出一種衝動,這衝動感動自己,我要為這個村子做些什麼,就是為了這些恪守死理的李家村人。十年的那些虛情假意,頓時消散,尤其昨天與陳文伯與村長一番談話之後,我趙四五敬佩儒祖,奉師父之命守護李家村,自此我便是李家村的人,第一次從內心認可了這個貧窮破落的村子。
一斧不經意的揮下,水桶粗的巨木應聲而斷。
趙木匠抬腳,邁過了那道困了他十多年的坎。
少年心性終不長久,李祖德回頭望去,恰好看到斧落巨木斷的全部過程,張大的嘴巴,驚大眼睛一動不動,如泥胎雕塑,當看到趙木匠對他神秘一笑,驀然轉回頭去,舉手捂住嘴巴,少年心頭巨震。
陳文伯與村長出的院門,見三個少年如此,不禁莞爾一笑:「你們三個把香爐送回各自地方,放在門前便走。」
三名少年立即應諾,那個叫祖德的少年深望向趙木匠,見到趙木匠對他點點頭,赫然喜悅,撒腿而去,比同伴柳環和祖成,快了許多,另兩個少年一邊喊着「祖德,慢點」一邊狂追而去。
見少年們離去,趙木匠對村長和陳文伯,咧嘴一笑,如李家村村民一樣可愛,難分彼此,再舉斧,一道冷焰自斧刃傳出,在兩人的注目中,又是一斧揮下,暢快淋漓,似乎把十年的鬱結一斧劈開,凜然正氣沖天而出,正劈在那節斷木之上,暴起沖天煙塵木屑紛飛彷如炸雷,待到塵埃落定,一個光亮的嶄新香爐赫然其中,其面光潔如鏡,似打磨過千百遍,內雕拙樸圖案,以匯集香火,外刻篆文「土地司令」。
趙木匠拿起香爐,捧到村長面前,恭敬道:「村民,趙四五家,捐土地廟香爐一個。」
二人皆驚!
下午,李家祠堂,片霎,暖日,避風。
幾位村里老人,只不過多了陳文伯,趙四五。
幾個時辰的碰撞,李家人與外鄉人 ,年長與年輕,在道上的和不在道上的,達成了共識。
李家村改名落霞村,陳文伯一家成為村民,帶來大量金銀,李家村開始改頭換面,大興土木,重新劃分農田水利,村子推倒重建,真正的風水佈局開始了,隱秘千年的福地,開始醞釀,等待十年後的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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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陳國都,春二月,漢陽,清晨,四處城門大開,數十騎飛馬狂奔而出,全是上等好馬,腳力不在驛馬之下,兩兩一組,每人後背插一面長條旗,隨風烈烈,上書「巡弋司馬」,這些巡弋司馬隸屬驛道巡查使管轄,每年二月由大陳國隸屬工部的督造總衙門,根據州督造衙門、大都督府和兵部司馬年底提交給大陳皇帝州郡地圖,制訂出每年的驛站巡查路線,包括沿路州、郡、縣、鎮、村的名稱核實、驛路驛站設施的狀況、跑馬測距、還有驛站驛卒、驛馬管理等等,大陳國的驛道已經串起直轄所有州郡縣。
濟州原屬大梁國,多山,道路不暢,軍馬調動遲緩,大陳國順勢抓住時機,打了大梁國一個措手不及,攻克洲郡濟陽府,大梁國回援遲緩,奈何大勢已去,從戰略上主動放棄了濟州,囤積重兵呃守臨潼雄關,阻擋住了風頭正勁的大陳鐵騎。濟州的原本不大的縣城昌水城,變成大陳國屯兵重鎮,五萬將士駐紮於此。雙方已成對恃局面,各自增加防備的同時覬覦對方失誤。
依此,自漢陽到濟陽的驛道,以及濟州內的郡道規格全部提升,沿途村莊重新造冊,羊戚鎮恰好就在這條驛道上。負責漢濟道的巡弋司馬,恪守其職,在羊戚鎮北十里發現落霞村的村標,卻發現未曾造案,於是記錄上報,獲得戶部嘉獎。
自此,落霞村第一次出現在中州地形圖上,勞役、兵役、戶口造冊、田稅一應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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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和尚廟裏的小和尚,第二天見到門口全然一新的香爐,感激涕零,似有頓悟,日日誦經不斷,勤勉打掃,廟堂清爽。後來破袈裟行腳僧來到此處,異常詫異,詫異老和尚的慵懶,更更詫異小和尚的心境如此平和,親自為其受戒,小和尚從此成為破袈裟行腳僧的弟子,法號寂空;其實行腳僧最詫異還是那個香爐,總有一種說不出因果,便不敢復命,焚香與佛祖前說明緣由。
於是落單于和尚廟,自此廟堂香火鼎盛,拜佛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慕名而來的不少禪師,隱士,甚至大陳皇覺寺首席禪院長老也來此壇經說法,破袈裟行腳僧依舊不在廟裏吃一簞一食,每日清晨托缽行於鎮上以及周圍鄉村,步伐依舊三尺三寸,不急不緩,所到之處,宣揚佛法,超度亡魂,沒有人覺得破袈裟行腳僧衣着而瞧不起他,他所到處,周圍人如沐春風,如沐佛光。
原來的老和尚受其點化,也算是感召,不再慵懶貪睡,重掛度牒,一笠、一缽行走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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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那羊戚鎮城隍,也是第二天看到清理油刷一新的香爐,也是心存感念回復閻王,信誓旦旦,盡心盡力,護佑羊戚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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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清虛觀,老道長一宿沒睡,微微天亮,便起床來到大殿,三清像前焚香,燃燭,取出一符,借燭火焚化,於始祖處求得一絲天機。看着紅腫的左手,隱痛再掐一訣,繼而欣喜,更而狂喜連喊天大機緣,淚流滿面。
一大早,靈虛道長出門坐於石階前,靜靜等候,終於在陽光里看到一少年抱着嶄新的香爐,依階而上,至半,猛然抬頭,看到老道坐在台階上沖他微笑,趕緊放下香爐,三步化作兩步,邊跑邊喊:「我就是看着你的香爐太髒了,幫你清洗清洗」。老道忙喊「別跑,別摔了,貧道與你有道緣,收你做徒弟。」少年跑的更快了。
老道搖搖頭,還是無緣啊,下的台階,捧起香爐,樂呵呵往上走。抬眼望去,師父燒火道人來了。
行善,必有福緣,改錯,福緣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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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陳文伯離開京城的十年後。
秋八月,大陳國國都漢陽城西門門駛出一輛大型普通馬車,兩匹青騾,馬車上方有兩隻大木箱子和一些行李,趕車的是一位老僕,衣着陳舊,一個漢子神情萎頓,騎一匹駑馬跟在其後,馬匹背上還有包裹。一看便是在都城混不下去的破敗人家,打道回鄉。守門兵卒報以同情眼神,未加盤查。城外商鋪也不曾留意,一路上碰到到京城謀前程鮮衣怒馬.眼高於頂的青年良俊,除了不屑 就是暗暗告誡自己:只有功成名就的人才會被記住,不要混到如此田地。
大陳國皇帝,陳嘉瑞終於鬆了一口氣,內心嘆道:孩子啊,儒家千年的氣運都押在你的身上了!
那三馬一車,西行千里後,折向東南,又是兩千里,又是不知何時,老奴不見,大車換成小車,折向東北,再行三千里,幾百里的距離走了六千里的路程,三月後,一個風塵僕僕的男人,駕一輛破舊馬車,駛入了羊戚鎮,在悅來客棧停住。
那男子跳下車來,是一個三十歲的漢子,經過百日奔波已是消瘦許多,但身形反而更加挺直,精神更加充沛,不似顛沛流離的困窘之態,掀車門攙扶下一個相貌普通衣着簡單的婦人,懷裏抱着一個嬰兒,走進客棧。
同掌柜要了一間普通客房,安頓休息,早有夥計送來飯菜,二人用餐後。
男子道:「是這個鎮子,他娘,我們該到地方了。」說着,從行李中拿出一個紅木小盒,做工精美,打開後是一個羅盤,調整角度,不禁一喜道:「此處不遠就是。」看到婦人眉頭不展,便寬慰道:「那個小子可比這個小子有福,這么小就受奔波之苦。」
「哎,終歸不是自己的孩子。」
「可別,誰讓我們的使命就是這樣,把這孩子撫養大,恩情也就還清了。到了這裏,我們再要幾個孩子,我種田你紡紗,過安穩日子。」
「不知這是誰家的孩子,算了,怪可憐的,父輩的因果卻落在孩子身上。」
次日,那輛馬車出了客棧,沿驛道北行十里,看到落霞村的名字,毫不遲疑,直奔而去。落霞村進出山道,亦非比從前,平整寬闊,四座新橋高大結實。
男子大喜回頭看看婦人懷裏的嬰兒,爽聲大笑:「 天許,我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