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晚期出現了一種瓷器,對中國瓷器影響非常大,叫秘色瓷。秘色,意為秘密之色,充滿神秘感。實際上,秘色瓷算是越窯的改進版。今天很多商品都是一代代地改進,歷史上的越窯也是這樣不停地改進。我們講過,最早的越窯顏色叫糖黃色,有點兒像紅糖的黃色。黃色肯定不如綠色好看,於是它就向綠色慢慢過渡,要追求這個綠色。秘色瓷的顏色就非常青綠了。
目前為止,明確發現秘色瓷的就是陝西法門寺。法門寺的物品入庫有單,上面寫着「秘色瓷「多少件。因為有了法門寺這批東西的出土,才把我們傳了一千多年的秘色瓷的謎底揭開。原來誰也不知道「秘色「到底是什麼色,它是一個秘密的顏色,是一個你甭想看到的顏色。
法門寺在陝西扶風法門鎮,系唐高祖李淵定名,寺中供奉佛指舍利。這枚舍利是佛教的至寶,由七個函套裝着,一個套一個,最裏面的函裝着舍利。因為法門寺的塔突然塌陷,國家在搶救性挖掘時,發現塔下有個地宮。這個地宮從埋好到發現,中間沒有任何人騷擾過,埋了一千一百一十三年。所有的物品都是當時埋下,文字寫得清清楚楚,一共出土了2499件文物。其中,對中國陶瓷界最大的貢獻,就是明確了秘色瓷是什麼樣子。因為法門寺秘色瓷的出現,民間很多過去不能解釋的事全都迎刃而解了。唐代的法門寺在做佛事的時候非常隆重,所有人都頂禮膜拜,皇上親自主持儀式,所以法門寺里埋的一定都是最高等級的東西,比如大量的金銀器。
那麼,秘色瓷一共埋進多少呢?14件。門口擱着1件八棱瓶,剩下1件都擱在一個大盒子裏。地宮裏的《衣物賬》上註明:「瓷秘色碗七口,內二口銀棱;瓷秘色盤子疊(碟)子共六枚。「寫得很清楚,每一件都對得上。
我最早喜歡瓷器的時候碰見過很多秘色瓷,但當時不知道。法門寺不出土,誰也不知道什麼叫秘色瓷。我就總覺得這個瓷器的顏色跟越窯有區別,按照越窯的標準,這個綠色不正。這種秘色瓷的價錢也忽高忽低,很多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當時有人告訴我,說這個綠色的瓷器可能是龍泉地區燒的,窯口也不明。那時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像現在。我記得有一次,有個人拿來很多,我挑一兩件買了,剩下的都放棄了,現在想起來特別可惜,當時應該把它們都買了。
到了秘色瓷的時候,瓷器開始有了宮廷特徵。後來說的「官窯「的概念是宋代形成的,宋代以前沒有這個概念。惟獨秘色瓷,開始有了官窯的雛形。比如唐代詩人徐夤,寫過一首詩《貢余秘色茶盞》,「貢「是上貢,說明秘色瓷不是專門為皇帝燒的,但要為皇帝上貢,所以它帶有官窯的一些特徵,是官窯的一個前奏。詩是這麼寫的:「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貢吾君。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雲。「他就描繪這個瓷器有多麼漂亮,說它像明月染春水、薄冰盛綠雲,都是溢美之詞。但我們注意到,詩里表明這種秘色瓷的顏色已經不是黃,而是綠了。
五代時期,吳越王國的錢氏政權也燒造了不少秘色瓷。當時吳越王國在杭州地區,正好是秘色瓷生產的區域,所以有大量秘色瓷。當時秘色瓷不停地上貢給北宋皇帝。五代後期,吳越國跟北宋達成協議:吳越要上貢。錢氏政權不願意去打仗,也覺得自己跟趙匡胤根本打不了這仗,於是就投降了。
歷史上記載了很多這個時期的故事。當年趙匡胤叫吳越王到北宋首都開封去,他不敢不去,因為前面有南唐李煜的例子嘛。李煜就是不去,最後讓宋太祖滅掉了。滅南唐的時候,吳越王幫了很大的忙,換句話說就是出動了軍隊。南唐滅掉以後,皇上要招待吳越王,叫他去開封,他就不敢不去了。到了開封以後,皇上招待他,送了一份大禮。最後臨走的時候,給他一個包,說:「這個包,你現在別看,路上也別看,到家以後再看。「當時從開封回杭州,要走很長時間。吳越王路上就嘀咕,忍不住把這包打開看了,包里是什麼呢?全是大臣上的奏摺,要皇帝宰了他,或者把他留在開封,不讓他回去。換句話說,就是趙匡胤的那句名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當時南方睡着七八個這樣的人呢,北宋就要一個一個收拾。到了吳越王這兒,趙匡胤胸懷坦蕩,讓他回去了。所以他特別感恩,他就說:「以後我三年就來一趟開封,我絕對不反,我也不睡,我就伺候你。」
趙匡胤去世以後,宋太宗即位,太平興國三年,吳越王再度入開封,太宗就不想放他回去了,吳越王國就徹底投降了。後來南宋遷都到臨安,就是今天的杭州,其實就是吳越王的屬地。吳越王叫錢(音觸),今天杭州還有保塔,當時建塔就是希望能保護他。《宋史》中有記載:「(吳越王)太平興國三年三月來朝,進……越器五萬事,金扣越器五萬事。「一次就進貢10萬件秘色瓷器,有全素的,有鑲着金邊的,都記錄在案,可見當時秘色瓷是非常重要的上貢物品。
宋瓷有兩大系統,一個是官窯系統,就是我們常說的宋代五大名窯;還有一個民窯系統,分為八大窯系。我們先從宋代的官窯系統,也就是宋代五大名窯講起。這一講只講汝窯。
我們都清楚宋代五大名窯:汝、官、哥、鈞、定。我從年輕的時候,就聽說過這句話。汝窯作為老大,排在第一,「汝窯為魁「。關於汝窯,歷史上的記載很多,以訛傳訛的民間說法也很多。今天的電視劇中偶爾也會出現。比如我看過的一部電視劇里,有個演員抱着一個青花大瓶子,說:「這可是汝窯。「弄得很讓人笑話!
宋代的五大名窯和民窯的八大系統,只有官窯和哥窯的命名方式是特例,其他都是以窯口地址作為命名的依據。汝窯不用說了,就是宋代汝州所燒的窯;定窯,就是定州所燒的窯;還有北方的耀州窯,南方的吉州窯、龍泉窯,都是以地名命名,一直沿用至今。
汝窯的窯址過去不明,到底在哪兒不清楚。以前我們推測,汝窯一定在汝州轄區之內,大部分人認為是在河南的臨汝縣。直到20世紀80年代,汝窯窯址在河南寶豐清涼寺被發現,我們才確切知道這個窯口的位置。一般來說,皇家專用的窯口都會離皇城非常近,原因是容易控制,下達指令很方便。比如下指令燒個碗,燒個盤子,沒多久就能燒回來。宋代的國都是汴梁,就是今天的開封。而汝州離開封有多遠呢,今天算來大概有400里地;燒鈞瓷的禹州呢,大概有00里地;寶豐大約有500里地。「里「,指的是市里,不是公里。古代的500里是很遠的距離了,不像今天,當日往返都沒問題,在古代是不可能的。這樣看來,寶豐的條件不構成一個皇家專用的窯口。
汝窯作為宋代五大名窯的魁首,是老大。汝窯名氣很大,自古以來的流傳甚廣,我們一說就是汝、官、哥、鈞、定。南宋人葉(音置)在《坦齋筆衡》裏有這樣一段記載,他說:「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瓷器,故河北唐、鄧、耀州悉有之,汝州為魁。「這是南宋人的記載,他生活的時期離北宋很近,所以非常可信。
「芒「,說的是一個很專業的術語,有兩種解釋:常規的解釋就是指碗的口部是澀圈,沒上釉;另一種解釋就是光芒,指白色刺眼。將來講定州白瓷的時候,我會詳細地講到這一點。明代有一個人叫王世懋,他在《二委酉譚》中是這樣說的:「宋時窯器以汝州第一,而京師自置官窯次之。「明朝人是這樣認為的:汝窯地位第一,北宋的官窯地位次一等,低於汝窯。
古人的這些記載,對後人產生很大的影響,收藏宋瓷的人,言必稱汝窯。我就認識這麼一位,他也知道這些記載,我有時跟他聊天說過這些話,他也找很多書看了,然後下決心要收藏汝窯。他這決心比較大,跟我說:「我非汝窯不藏,其他東西都不要。「這話是什麼時候跟我說的呢?二十多年前!直到今天,他還沒買着一件呢。他的決心很大,卻不知道汝窯之稀有。
我覺得收藏很大程度上是一件腳踏實地的事,也是一件隨緣的事。不能說今天我們沒有機會碰見汝窯,但幾率微乎其微。你去買彩票,可能無意中會中獎;但你非買中獎那張,就費了勁了,是一件很難的事。我這位朋友就是非要買中獎那張,所以到今天他也沒買着。他的態度很堅決,跟我說:「我的收藏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我一定給你收一個汝窯看看!「我也希望他將來能夠碰上汝窯,了卻這樁心愿。
汝窯非常稀少,剛才那個例子已經說明了,很不容易碰到。原因是什麼呢?汝窯的燒造時間非常短,只有二十來年。南宋人周在《清波雜誌》中這樣說:「汝窯宮中禁燒,內有瑪瑙為釉。唯供御揀退,方許出賣,近尤難得。「他發出這樣的感嘆,說「近尤難得「。南宋離北宋時間很近,南宋人都覺得汝窯非常難得,那今天距離南宋已經有八九百年了,就更為難得了。周的這段記載提供了一個明確的信息:汝窯不是官窯,是「供御「的。就是把好的瓷器先讓宮廷挑選,剩下的這部分還可以賣出。這也就解釋了寶豐發現的那個汝窯窯址出土的瓷器為什麼質量不一,有的跟清宮收藏的汝窯非常一致,有的卻相距甚遠。
清宮《造辦處活計清檔》記載,在雍正七年(1729)的時候,宮裏有過一次統計,雍正皇帝讓太監劉希文、王太平整理了一箱汝窯瓷器。這個檔案今天可以查到,清點的結果是:雍正時期宮裏有1件汝窯。我們要注意一點,那時對汝窯的判斷不是科學的判斷,而是憑個人去判斷,有時會官汝不分,或者鈞汝不分,因為它們的顏色很接近。所以當時一定會有誤差,但大致不會差很多。雍正時期整個皇宮裏才有1件汝窯,很少。
今天我們有多少汝窯呢?汝窯的統計不是非常精確,因為有個別汝窯在私人手裏,未必能統計到。目前有一個統計比較可靠,說全世界有記錄可查的汝窯大約有67件。對我們今天的人來說,汝窯絕大部分都在世界級的博物館裏,可能供你收藏的機會微乎其微。說起來,這都是稀世之珍了。今天要想看到汝窯,到哪兒去看呢?台北故宮是汝窯最集中的地方,現在精確的統計是21件。其餘的在北京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英國大英博物館、大維德基金會,都有汝窯收藏和陳列,有機會一定要去看一看。
我碰到一個人很有意思,他找到我,張口就說:「馬先生,我收藏有68件汝窯。「他比全世界還多一件呢!大家聽到這會兒,可以聽出來,可能嗎?全世界傾國家之力,收集了上千年,才收集了67件;他自個兒有68件!而且他還非告訴我:「我這兒都是真的,一件假的都沒有。「然後他要請我去看,我說:「你這個都不用去看,聽着就假。「他說:「你沒有看,怎麼知道它是假的呢?「我說:「從科學角度上講,有一個簡單的概率問題,不可能有這麼大的概率。把全世界的67件都搬到你們家,還差一件呢,怎麼可能呢?」
所以,收藏切忌妄想,切忌無知,應該從實際出發。不要老覺得自己突然就變成富翁,突然就變成收藏大家。
汝窯因其稀少,所以非常珍貴。歷史上各類文獻記載中,都對它推崇備至。汝窯作為上供的御器,給皇上使用。南宋人周密在《武林舊事》中有一段記載:「紹興二十一年十月,高宗幸清河郡王第……張俊進奉……汝窯酒瓶一對、洗一、香爐一、香合一、香球一、盞四隻、盂子二、出香一對、大奩一、小奩一。「一共多少件汝窯呢?16件。這是宋代所有的歷史文獻中記載汝窯最多的一次,說的是南宋第一個皇帝趙構,在1151年到清河郡王張俊家裏巡幸,可能出門走到他這兒,就進他們家了。那張俊當然受寵若驚了,皇上都到他們家了。他就拿了一批汝窯瓷器進奉給皇帝,這在當時是非常貴重的禮品,所以周密才在《武林舊事》中做了詳細的筆記。
這裏說的汝窯瓷器大部分很容易理解,比如「香爐「,我們大致想想也知道是什麼樣子;「香合「,肯定是有蓋的。那麼,「大奩一、小奩一「是什麼呢?有人猜測是一種盒式爐,有的專業書上就把它稱之為「奩「。這個事很巧,這種奩現在全世界就存兩個,一大一小。大點兒的那個在英國大維德基金會,直徑28公分;小的一件直徑18公分,現藏在北京故宮。所以有人認為古書里的那兩件就是這兩件,「大奩一、小奩一「,說得很清楚。北京故宮的那個奩我親手拿過,很輕。
汝窯為什麼珍貴呢?史書上也有記載,《清波雜誌》裏這樣說:「汝窯宮中禁燒,內有瑪瑙為釉。「這段記載非常重要,提出汝窯的釉色是靠瑪瑙呈現的。我們知道,中國古代對玉和瑪瑙都充滿敬畏之情,瑪瑙是很貴重的材料。在燒造汝窯的時候,釉里加了瑪瑙末,所以汝窯釉面的光澤跟其他瓷器不一樣。這裏有個巧合,周為什麼這麼寫?汝州這個地方本來就產瑪瑙。所以,這種說法不是空穴來風。歷史上從來沒有記載過任何其他瓷器,在釉中使用過瑪瑙。但從科學的角度上講,瑪瑙究竟能不能對釉色產生好處,至今沒有結論。
汝窯究竟賣過沒有呢?歷史上公開賣過。大概在20世紀90年代,美國賣過一隻,是一個很小的汝窯盤子,直徑8公分。這個盤子有點兒變形,當時沒燒好,有點兒擰着,北京話叫翹棱。估計燒出來以後,工匠一看不合格,順手就給扔到廢料堆里掩埋了。由於盤子小,一個巧勁兒沒摔碎,很多年前出土後,就被人認出來了。在二十多年前的美國,這個歪歪扭扭的小盤子當時賣了154萬美金。當時像今天特別值錢的元青花、清代粉彩、永宣青花等等,這些非常名貴的瓷器都賣不到這價錢。甚至現在賣到上億人民幣的琺瑯彩,當時也就賣個二三十萬美金,你想想汝窯的價錢。歷史上就公開地賣過這麼一個。我當時非常震驚,不能想像154萬美金買一個小盤子。
因為汝窯的崇高地位,很多人就特別想收藏到汝窯。我有一個朋友,他把官、哥、鈞、定,都收藏齊了,就想湊這汝窯。他跟我一個想法,我也是官、哥、鈞、定全有了,也在湊汝窯。我自個兒湊了二十多年了,估計也快湊成了,是不是?
汝窯非常難得、稀少,我們先不談它的價值,即使你碰到它,可能也買不起,是這個問題。碰見汝窯的機會非常罕見,所以我們只能到博物館去看。收藏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事,碰見了是緣分,碰不見也得心安理得。
中國歷代皇帝都對汝窯有所追求,尤其到了清代,雍正皇帝對汝窯非常讚賞,所以雍正時期仿汝窯的成就最高,達到歷史最高水平。今天的仿製手段也非常高,有大量贗品充斥市場,我見過很多人拿着各式各樣的汝窯來給我看。由於汝窯窯址的發現,使我們對汝窯有了新的認識,也知道了汝窯不僅僅有青灰色,還有其他顏色,所以大量仿品也出現了。
我曾經給一個老工程師看過汝窯。他70多歲了,一看就受過良好的教育。他通過一個熟人的介紹找到我,掏出一件汝窯。我那天因為有點兒急事,所以話說得就比較急。我一看就是作偽的,馬上說:「你這個東西不真。「這位老先生立馬就開始發抖,哆嗦,汗如雨下。我當時就知道話重了,也急了,所以趕緊往回找補。我就說:「我說了也不算,您先坐下喝點兒水。「我趕緊讓工作人員給他倒水。但老先生喝不下去,坐都坐不下去,就在那兒站着。我估計他花了很多錢,就問:「您花了多少錢啊?「他說:「我花了很多錢。「他先不告訴我花了多少錢。我問:「您在哪兒弄的這東西?「他說:「河南,人家領我去買的。我不是為買這汝窯去的,我為買別的。但是我走到那兒,人家正在挖菜窖呢,一鐵鍬連沙子帶土帶這件汝窯,一下子扔到我腳底下來了,我眼瞅着挖出來的!「他也不想,這世界上的事怎麼這麼巧合啊!扔得那麼好?我估計頭天晚上練好幾回了,不能扔碎了,扔碎了賣不出錢去,對不對?這汝窯帶着沙子土,扔他腳底下以後,這幫人就撲上去了,不給他,給多少錢都不賣,成心吊着他。最後,老先生用一生的積蓄,我估計包括過去科研成果的獎金,一共花了124萬,把這汝窯盤子買回來了,給我瞧。我當時惟一的擔心,就是怕老先生犯心臟病,他在那兒直哆嗦。
這是一個人生慘痛的經驗,眼見未必是實。你是親眼看着他挖出來的吧?可你得想想,怎麼就平白無故那麼准?老先生不想,認為一定是真的。還有一點,就是所有人做戲都做得比較足。人家不賣給你,是你非要買。對不對?所以人到什麼時候都應該冷靜地判斷事物。我估計他事後也能想出這事兒不那麼真,讓人聽着都是個笑話。
汝窯有什麼特徵呢?古書上記載得比較含糊,說有「蟹爪紋「。蟹爪紋說得非常抽象,書上的記載也不是很清楚,大致就是說那釉面開片的紋理毛毛扎扎的,我們看大閘蟹的蟹爪尖上都是小毛刺,就是那個感覺。
第二點是「魚鱗狀開片「。你注意看,汝窯釉面的開片跟所有瓷器的開片都不一樣,裂紋的角度是斜着的,不是直着的。斜着就會有折光率,看着很漂亮。
第三點就是香灰胎。我們能看見的汝窯,胎是淺淺的灰色,像燒了香以後落下來的香灰。胎非常薄,一般情況下,胎和底同厚。一般的瓷器,都是底厚,壁薄。
汝窯是裹足燒、芝麻釘。所謂「裹足燒「,非常專業,是指瓷器的足部有釉,釉要裹過來。「芝麻釘「,是指足部用很小的支釘支起來,把瓷器支在空中燒,燒好後,底部釉面會有幾個點,是非常講究的工藝。
其實,從科學的角度上講,汝窯是個夾生胎,沒燒熟,有點兒像夾生饅頭。為什麼要夾生呢?就是汝窯不能燒熟,如果燒熟了,它的釉色就達不到那麼漂亮了。燒汝窯的溫度不能達到100度,到1200多度就行了。有時在藝術的追求上,就不能嚴格遵循科學的規律了。
第四點就是汝窯的釉色呈天青色。與當時其他窯口相比,它的顏色是天青色,我們可以看到標準的顏色。明代曹昭在《格古要論》中這樣說:「汝窯器,出北地,宋時燒者。淡青色,有蟹爪紋者真,無紋者尤好,土脈滋媚,薄甚亦難得。「這是曹昭對汝窯精確的描寫,說它的顏色是淡青色,釉色很滋潤,如果薄就更難得。
明代人講得非常有道理,但我們掌握起來要靈活。比如他說「有蟹爪紋者真,無紋者尤好「。有蟹爪紋是真的,沒有的更好,這話比較繞。今天說起來,有和沒有都不是標準。現存的汝窯器,確實大部分都有蟹爪紋,但也有少量的不開片,就是所謂的「無紋者尤好「。
一般的情況下,汝窯都是素器,不帶紋飾。因為它釉厚,胎上面不好刻劃。那麼,歷史上有沒有帶紋飾的汝窯呢?英國大維德基金會裏有一個汝窯洗,橢圓形,洗中間刻着兩條相對的魚。
因為它釉厚,刻的魚模模糊糊,非常不容易看清楚。以致乾隆時期宮廷畫譜的記載,說它是「如意暗花「紋。那些太監們看了半天,把兩個魚頭看成兩個如意頭了,所以記載成「如意暗花「了。這件汝窯不要說看照片,就是看實物,都看不清楚。這種汝窯洗,現在全世界有兩件,一件在英國大維德基金會,一件在台北故宮博物院。
一般喜歡瓷器的人,首先都要看瓷器的款識,就是把瓷器翻過來看看底下寫的什麼。電視劇里演的買假瓷器,一翻底,下面寫着倆字:西漢。都成笑話了!沒東漢時,西漢人怎麼知道自己是西漢。
在宋代,並沒有形成瓷器底下寫款的制度,只有部分瓷器寫款。比如汝窯的款識有這麼幾種:第一種是甲、乙、丙。我們一聽很簡單,就是編號,按照順序。但這種編號不是燒制的時候寫上去的,都是後來才刻上去的。
第二種,底下寫很明確的文字,比如寫「奉華「兩個字。「奉華「指什麼呢?奉華堂,南宋德壽宮的配殿,是宋高宗趙構的寵妃劉貴妃居住的地方,很多寫「奉華「的汝窯都是她用的。史書上記載,劉貴妃還有點兒才華,會畫畫,她自己有兩方章,一大一小,刻着「奉華「兩個字,畫完以後蓋在上面。奉華款的汝窯都應該是劉貴妃的私人之物。
台北故宮裏有個紙槌瓶,上面也刻着「奉華「,中間留着一塊空地。乾隆皇帝看見以後,不甘心,覺得自個兒也得刻上點兒什麼。
其實要說起來,乾隆皇帝地位比妃子要高。乾隆就寫了首詩刻在上面:「定州白惡有芒形,特命汝州陶嫩青。口欲其堅銅以鎖,底完而舊鐵余釘。「這個紙槌瓶原來是一個小撇口,到了乾隆時期,口碎了,鑲上了一個銅圈。「口欲其堅銅以鎖「,意思是想讓口變得結實一點兒,只好用銅包上。乾隆皇帝對一個破瓶子還這樣珍惜,你想想後來的人,當然更希望得到汝窯了。至今這個瓶子還在台北故宮,鑲着當年的銅圈。
還有一種款識,只寫一個字:蔡。一聽就是姓氏,馬上查查當時姓蔡的大官都有誰呢?不用查,蔡京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宋代書法四大家,蘇、黃、米、蔡,「蔡「原來應該指蔡京,字寫得漂亮。但因為他是奸臣,後來就把「蔡「換成蔡襄了。中國人有很強的好惡,你是一個壞人,就把你換下去。以蔡京當時的地位,完全可以使用汝窯。
歷史上確實有偶然發現的汝窯。英國有一個收藏家,在四十多年前逛英國的跳蚤市場,偶然發現一個汝窯,他就給買了,花了多少錢咱也不知道。但我估計沒花多少錢,跳蚤市場買東西都是幾個英鎊的。1971年,他把這件汝窯捐給英國的維多利亞及阿爾伯特博物館,在博物館的藏品編號中是0001號,第一號。
這是一個什麼汝窯呢?盞托。宋代人喝茶非常講究,不像我們今天拿着大茶杯咕咚咕咚一通喝。宋代人端茶盞的時候得有盞托,茶盞端着燙,被燙着時樣子不雅,把茶盞擱在盞托上,端着非常雅。這種汝窯盞托全世界也只有兩件,咱什麼東西都是兩件,都在英國。這件汝窯盞托的邊上刻了三個字「壽成殿「,是宋代著名的宮殿,台北故宮裏也有刻「壽成殿「款的定窯白瓷。
最早從中國流入歐洲的貴重之物中,陶瓷是主項。當時的歐洲貴族家裏都有古董櫃,要不然顯得沒文化,很土。在歐洲,怎麼看你是不是貴族呢?不是房子大不大,而是看你有沒有這個古董櫃。這古董櫃有個名字,叫「奇物櫃「,就是放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虎皮斑的貝殼,那時交通不發達,內陸見不着海里的東西,覺得新鮮,沒見過,就擱在奇物櫃裏。歐洲人把中國陶瓷擱在裏頭。當時歐洲人沒見過這麼硬的陶瓷,不知道是怎麼造出來的,有很多誤解。其中有一種誤解,認為瓷器本來是一種液體,埋在地里時間長了,就成了固體。還有人認為瓷器是用蚌殼、石灰和雞蛋皮的碎末,研在一起做成的東西。這都是很無知的猜想。歐洲人認為中國的陶瓷是類似寶石的東西,所以跟其他一些很貴重的物品擺放在一起,這是歐洲中世紀貴族之間很流行的一種陳設方式。
有一個流傳很廣的笑話,大家都聽說過。一個老太太很有心計,為了賣貓,擱一個名貴貓食盆,誰來了都不敢直說要買這盆,都說買老太太的貓,搭上這盆。老太太說:「我不能搭上這盆,我還得靠這個盆賣貓呢。」
這個笑話不是憑空而來,歷史上有據可查。我們翻閱史書時發現,誰把這個名貴的盆叫貓食盆?乾隆皇帝。乾隆時期,宮廷所藏的汝窯水仙盆,乾隆就叫做貓食盆,並為此專門寫過御題詩。御題詩這樣寫:「官窯莫辨宋還唐,火氣都無有葆光,便是訛傳猧食器,蹴秤卻識豢恩償。「「官窯莫辨「,其實應該是「汝窯莫辨「,乾隆皇帝分不清楚汝窯和官窯。汝窯有點兒偏藍,官窯有點兒偏灰。一個不是搞專業的外行人看來,差距不大。乾隆就說:「這官窯,我也分辨不清楚是宋代的還是唐代的。「「火氣都無「,是個老窯瓷器,火氣都沒了。我們鑑定的時候常說「這瓷器火氣十足「,意思就是新的,剛出爐的,所以火氣大。「葆光「是說瓷器上的光澤非常舒服。我們老說一個詞「包漿「,就是從這個地方來的。「食器「是什麼呢?就是小狗的飯盆。史書上記載,觀賞犬中的小狗叫「猧「。唐代詩人元稹有一句詩:「鸚鵡飢亂鳴,嬌睡猶怒。「鸚鵡餓了以後,就唧唧喳喳亂叫喚;養的小狗睡着時,你一動它,它就發火了。養過寵物犬的人都有這個經驗,它睡着了你老捅它,它就叫喚,不高興了。乾隆就說,養的小狗只有「蹴秤「,就是踩到秤上以後,才知道主人豢養的恩情。「蹴「就是踩,一蹴而就嘛。
乾隆有這麼一段動感情的描述,但是他弄錯了,他把觀賞犬的小狗認為是貓了。所以,乾隆十年(1745)五月傳旨:將貓食盆另配一紫檀木座,落矮些,足子下深些,座內安抽屜。這個乾隆認為的貓食盆,其實是汝窯水仙盆。乾隆傳旨,用紫檀做了一個座,正好把他認為的貓食盆擱在上頭,下面做得比較高,插了一個抽屜。這個座做好以後,一直在清宮裏收藏,現在在台北故宮博物院。
後來乾隆又下旨,把「汝窯貓食盆「給他仿一些出來,他一會兒說官窯,一會兒說汝窯,自己也分不清。貓食盆的典故,就從乾隆下旨開始蔓延出去了。你要真有一個汝窯的貓食盆,別說賣貓了,賣牛都賣出去了。
既然汝窯有這麼高的地位,這麼名貴,這麼稀少,那麼歷史上有沒有比它更名貴的瓷器呢?有,就是柴窯。柴窯誰也沒見過。明代宮廷在整理古董的時候,有本書叫《宣德鼎彝譜》,裏面記載:「內庫所藏,柴、汝、官、哥、鈞、定。「六種瓷器,第一是柴窯,是排在宋代五大名窯之前更名貴的瓷器。董其昌在《骨董十三說》裏也說「世稱柴、汝、官、哥、定「,把鈞窯給去掉了。
柴窯據說是後周柴世宗(柴榮)所燒的御瓷。柴榮在位僅六年,他死了以後,趙匡胤陳橋兵變,拿下江山,當了宋太祖。清人朱琰《陶說》中記載:「柴世宗時燒者,故曰柴窯。相傳當日請瓷器式,世宗批其狀曰:「雨過天青雲,者般顏色作將來。「「當時底下人跟皇上請示,瓷器要做成什麼樣的呢?柴世宗就說了這樣一句話:「雨過天青雲,者般顏色作將來。「「者「,相當於今天的「這「。就是說按照下雨後天放晴的那個顏色,把瓷器做出來。這只是古書上的記載,沒有實物傳世。包括歷史上的宮廷收藏中,都沒有實物。當趙宋王朝取得天下一百多年以後,汝窯就出現了。所以當學者論及古代陶瓷的時候,往往將柴窯和汝窯相提並論。
柴窯既沒有發現實物,也沒有發現窯址。清代藍浦在《景德鎮陶錄》中說:「今論窯器者,必曰柴、汝、官、哥、定,而柴久不可得矣!得殘器碎片,制為冠飾、絛環、玩具,亦足珍貴。「找不着柴窯,能找到個碎片,都已經很珍貴了。我後來就回想,我在20世紀80年代買過一件類似的東西,孔雀藍色的四個殘片,完全用金屬鑲在一個銅的方杯里,方杯底下有四字篆書:「世宗遺物。「我當時還真不知道它是什麼,對柴窯也沒有了解,後來看書才看到。歐陽修在《歸田錄》裏就說:「柴氏窯……世所稀有,得其碎片者,以金飾為器。「歐陽修說,宋代都沒有柴窯,弄到個碎片,用金屬把它包起來。我當時把這個東西沒太當回事,買得也便宜,我印象很深,80塊錢。隔了多少年以後,我再翻箱倒櫃,怎麼也找不着了,現在想起來非常可惜,要不然也可以給大家看看。但我可以肯定,那東西肯定不是柴窯,只是個想像中的柴窯。
現在專家研究,認為景德鎮的影青瓷就是柴窯。這點沒有定論,只是有一說而已。還有說陝西的耀州窯是柴窯,都屬一家之言。
明朝人文震亨在《長物志》中的記載,特別文學化。他說:「柴窯最貴,世不一見。聞其制: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未知然否?「文震亨認為柴窯非常貴,世上根本看不見。他描述了聽說的樣子後,自己又問了自己一句:我也不知道這對不對,反正誰也沒見着。
理論上講,汝窯的顏色最接近於柴窯。歐陽修在《歸田錄》中說:「誰見柴窯色,天青雨過時。汝窯磁較似,官局造無私。「誰見過柴窯啊,不都說雨過天青色嗎?想一想,也就是汝窯比較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