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乃北魏南方不知名處的荒山野嶺中,方圓百里最高的山也不過一兩個時辰的上山路程,又怎麼能與北魏北方的崑崙山相比?說劍能撼動崑崙,不免有些誇大其詞了一點,但當沒了一臂的小老頭兒在那當中皓月之下斬出輕描淡寫一劍之時,除了真人馬丹陽與峨眉老嫗之外的眾人皆瞪大了眼睛,便是素來都對什麼都不上心的司馬雲都眼露精光,最初時候看這一劍好像並無什麼不同,只不過斬出了些許劍意而已,然不過兩個呼吸那劍意便已滔天,刀聖洛知秋滿臉驚駭,瞬間,劍氣所向的方向大地轟隆隆一陣顫動中塵土漫天,待一切歸於平靜之時,大地只剩下一道能灌水渡船的巨大溝壑,刀聖洛知秋沒了一條拿刀的右臂躺在地上渾身抽搐。血流如注。
老劍神輕輕落下,緩步走至洛知秋跟前,封住了洛知秋周身穴位讓血液不再流逝。
「為何不殺我?」
「殺人的事兒老夫很早就不幹了,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若是那人不放你一條生路你大可以再入江湖,隱姓埋名。」
老劍聖說完便施施然回了原先所在的位置,還了劍,宛若沒事兒人一般繼續靠着那棵老歪脖子樹打盹兒。
峨眉老嫗心有不甘。
「莫非他殺了我道門同道這麼多人就這麼算了?」
「師太若是有能力大可以等人家傷好了再上去拼命一番不遲,不過老夫提前把話放在這裏,那便是你可別指望貪老夫的便宜,洛知秋好歹也是這江湖有名的人物,就是死也要死的光彩點。」
老劍神驀然睜開雙眼悠哉悠哉的道。
峨眉老嫗憤怒不已,但最終也不過只是長呼一口氣就此作罷。
洛知秋撿回了一條命,隨即看向老劍神所在的方向。
「今日不殺之恩暫且記下,告辭。」
撿起了斷臂與那柄陪伴他數十載的闊葉刀,洛知秋便踉踉蹌蹌離開,不多時便沒了蹤影。
「眼下馬道長已經說了不會傳公主劍道,這樣一來公主可還有興趣繼續走這峨眉一趟?」
司馬雲笑問。
「走,為什麼不走。」
昭陽公主興致盎然。
「都到了這裏了,再說回去豈不掃興?道長不願意教本公主劍術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本公主又豈是那三分熱度的女子?道長今日不教還有明日,明日不傳還有後日,總歸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更何況本公主早就聽說那峨眉多奇秀,更是山高水遠險峰無數,看慣了我西楚的一馬平川,若不仔細體會一番北魏的山水風光,豈不讓人掃興?」
司馬雲張明月相對無言。
到底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萬金之軀的女子,想到什麼便做什麼,只是不免隱隱擔憂耽誤了那朝中太子的大事,但隨即一想便豁然開朗,張明月心道我又不是那憂國憂民的主兒,哪兒管得了那麼多,北魏也好,西域番兵也好,不論誰入主中原還能少的了我飯吃不成?老劍神自是不必多言,淡出江湖四海漂泊沒個穩定的住處,只是這一路上怕是免不了受人冷眼,到了峨眉更是有些難過。
老劍神倒是無所謂,實力擺在那裏,想說什麼便說什麼,無人敢道半個不字,可落到他與司馬雲這裏卻是謹言慎行,一個不小心到了峨眉地盤,是生是死還不起人家說了算,真人馬丹陽與他二人並無半分交情,頂多只能算是個上過上清觀的香客,老劍神縱有通天手段也難保二人性命。
罷了罷了,從學了這刀做了殺人的買賣開始便沒想過能善終江湖,所放不下的也只不過是自己究竟從何處來而已,若真是死了便什麼都一了百了了。
張明月緊握長刀的手緩緩送開,司馬雲自顧自靠在了老劍神同一棵歪脖子樹下,幾縷青絲自然從額頭墜下。
「老前輩方才那一劍叫劍撼崑崙,此劍可真能撼崑崙?」
年輕時風流江湖數十年老來只剩一臂的小老頭兒沒好氣道。
「當真以為那崑崙山是豆腐做的?說劈開便能劈開?那只不過是老夫興起臨時起意隨便安的名字而已,不過……」
獨臂小老頭兒看似有些焦灼的撓了撓花白的青絲,不去管樹上落下的幾片樹葉。
「若是能至天人境或是陸地神仙境,此劍能撼崑崙也並非沒有可能。」
司馬雲錯愕,他又道。
「聽聞那崑崙山山高千丈,百鳥飛不得過,一年四季更是雲霧繚繞,難見其真容,更聽說那崑崙山山有腳踏厚土手擎皇天的真正仙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倒是老前輩你年輕時走遍江湖,是否曾到達過崑崙山?」
「不曾去過。」
獨臂小老頭兒掏了掏耳朵,隨後朝那掏耳朵的小指吹了一口氣,確定再無任何耳屎之後才繼續道。
「都說這世上這裏有仙人,那裏有仙人,又有幾人見過仙人長什麼樣子?無非是一些肖小的無稽之談罷了,好了,你小子莫要打擾老夫睡覺了,洛知秋已經離開,接下來這一路上應該不會有什麼麻煩事兒了,儘管扯呼便是。」
老劍神說完便扯着膛子大睡,沒多久便傳來一陣鼾聲。
說是儘管扯呼,但大戰之後又如何能安然入睡?真人馬丹陽獨自尋了一僻靜處盤膝而坐入定,峨眉師叔閉目調息,昭陽公主沒了可以纏着學劍的馬道長又不願與司馬雲張明月為伴,便去了婉清明月那邊,四女也不知道說些什么正有說有笑。
張明月百無聊賴便翻閱起那本上清觀上年輕小師叔所贈天罡地煞一百零八品刀來,越看越覺得有趣味,連來到他旁邊的司馬雲都不去搭理。
小道士楊鴻葉說萬萬不能說是他給的,並不曾說萬萬不能讓別人看見,更何況司馬雲在張明月的心中也並非別人,得司馬雲相救是一回事,三年來被司馬雲傳以刀法得入武道五品之境又是另一回事。
「這小道士當真真人不露相,這等歷經幾代人心血凝聚而成的薈萃都能給弄出個一二三不足之處來。」
司馬雲捋了捋垂落下來的青絲輕聲笑道。
「誰說不是呢?馬道長讓公主與姓楊的小道學劍並不無道理,可這公主也不知是不是皇宮裏面的山珍海味吃多了,居然看不上姓楊的小道士。」
張明月合了刀譜輕聲說道。
「行走江湖,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這點道理是我很早就領悟到的,若非這原因,恐怕我早就不知道死在哪趟買賣上了,也不知你這老狐狸是怎麼想的,明明只有三分本事,卻要接那七八分力氣的活兒,害得小爺我就沒一次買賣是做的稱心的。」
司馬雲聞言也不尷尬,反而笑意更濃。
「讓你學刀是因為你想成為高手,既然想成為高手那便總要做一些有挑戰的事兒,成天讓你跟一群與你同等手段或者弱於你的傢伙打鬥,就算有進步也不會太快,不然你以為你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便成就五品是何而來?更何況做了那麼多買賣你可曾少了一根頭髮?」
張明月語塞,心知若論起口舌之爭來,他十個張明月也抵不上一個司馬雲,但細細想來又不免為這三年來的點點滴滴唏噓不已。
「老狐狸,你不妨告訴我,你如今到底是什麼水平?也不曾見你出手殺過人,卻又能傳我刀法讓我得以修得五品之境。」
殊不知司馬雲聽聞此言倒是一臉雲淡風輕。
「何種水平我也不知道,不過怎麼着應該都能望見李老前輩項背了。」
張明月對司馬雲這模稜兩可的回答不置可否,心道司馬雲斷然不是泛泛之輩,卻也絕對不會高到哪兒去。
「算了,問你這個問題也是白問,還是多操心操心這趟峨眉走了接下來又該如何了。」
張明月背靠着青草地雙手枕在腦後。
「小子,你有沒有想過有可能你家裏就只剩你一個了,畢竟當年我發現你的時候看樣子就是被仇家追殺。」
「想過,當然想過,犯賤的說,可我就是想給自己一個希望,哪怕註定失望,如若不然恐怕將來死了都不知道該埋在哪裏。」
張明月輕聲道。
「哈,說那些也太扯遠了,說不定你小子其實是個侯門王相之子,只不過是出門遠遊的時候橫遭不測而已,也說不定你曾經是某位不出世的真人門下徒弟。」
「想太多了你。」
張明月白了一眼兀自沉浸在對他身世幻想中的青衫男子。
「要求不高,只要知道我從哪裏來,爹娘是誰,到底是出了變故,或是……被他們遺棄罷了。」
司馬雲愕然,月下,十丈之外有一身着鵝黃色衣裙冰冷美人走了過來。
「如果你到時候發現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又當如何?」
「不當如何。」
張明月也不曾暼頭,看着那遠在不知道多少距離以外的一輪彎月,他輕聲道。
「這世道,有人為了錢,有人為了名,張明月沒多大的志氣,便是做買賣也只能做那幾兩銀子的生意,也不曾想過會做什麼如李老前輩一般名動天下的風流子,只是想弄清楚,自己的根在哪裏罷了。」
婉清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但當看到身負長刀躺在青草地上正望着那天上明月的少年人時,最終忍住了。
在返回去之前只留下了一句冷冷的話。
「你的根早就沒了。」
也不知張明月究竟有無聽進去那句話,這一夜,司馬雲破天荒的再不去打擾張明月,待到翌日天明,真人馬丹陽在前,峨眉老嫗與三弟子在中,昭陽公主則落到了最後面與獨臂小老頭兒一起,興許是因為那峨眉師叔重傷未愈,到了一小鎮時便出錢買了輛馬車,真人馬丹陽做了那趕馬車的車夫,司馬雲張明月不願讓老劍神失了面子,咬咬牙也給弄來了一輛嶄新的馬車,誰知昭陽公主竟然拋下了公主的面子死皮賴臉的要進去,兩人心有不願,心道我們只不過負責你公主出遊而已,可不做你那隨身丫鬟,倒是老劍神並無不願,一咕嚕坐了進去,兩輛馬車直朝峨眉而去。
北魏國土有多大,張明月也說不清楚,這三年來踏的地方有多少也數不過來,從前當世七國被北魏滅了四國,才有當今三足鼎立的局面,往西是西域,往東是蓬萊,往南是峨眉,往北是崑崙,從朝陽城到上清觀再到峨眉山,這麼一來一去怎麼着也得一個月路程,與初上送仙山時相同,正是日落黃昏時分,兩輛馬車漸漸停下,真人下了馬車隨後才是峨眉老嫗與明月等三弟子,最後才是獨臂小老頭兒下了馬車。
與送仙山不同,若說送仙山像是風姿綽綽的道門真人,那峨眉更像是江南的撫琴女子。
昭陽公主望向這一幕如同歡呼的雀兒一般這裏走走那裏看看,許是見到了西楚沒有的花花草草,便採摘下來一朵別於青絲,又或是看到了不知名的青翠欲滴山果,不去理會尚未成熟時的苦澀毫無半分王朝公主的姿態去咬,張明月看的直搖頭,心道這公主頑皮的時候倒也是別有一番風情,卻是比那整日裡冷若冰霜的婉清好的多,雖他也知曉婉清並非真的冰美人,只不過是對於他有些過於冷罷了,張明月不禁想起兩人相識以來的這大半個月日子,竟然有種已經過了很久的感覺。
「若你有人家昭陽公主一半放下架子其實可能會更容易讓人親近些。」
「什麼?」
站在張明月身旁的司馬雲錯愕,張明月這才反應過來,倒是走神了。
「沒什麼,想一些事情想的入神了。」
張明月輕聲道,隨即鬆了松勒的有些過於緊的長刀看向了前方,卻正對上那兩道倩影,一黃一青,到了這裏,差不多也是該分別的時候了,也不知今生還會不會再見。
張明月心中默念。
「你這柄品質並不見得多好甚至可以說是破銅爛鐵的刀,上次與公主侍衛一戰已經差不多快斷了,留着還有何用?若是捨不得刀身那三個字,大可以重新買一把刻畫上去便是,你也知道咱們做買賣的總得講究個賣相,若是一柄養眼的刀都沒有,怎麼讓咱們的金主相信咱們的實力?」
司馬雲不管張明月的反對取下了那柄已經有裂痕的鐵刀仔細觀摩起來,夕陽餘輝照射上去泛着冷冷寒光,那是因為張明月每逢一戰便會仔仔細細弄乾淨刀身的鏽跡,只是這柄刻着三個字的鐵刀,那三個字凹痕處已經變得有些烏黑髮紫。
「也不知你究竟做了多少買賣才將這三字弄成了這般模樣,難怪使的如此一手快刀。」
三丈之外的黃裙冷清女子淡淡道。
「這倒跟做了多少買賣沒有關係,每次我都想將這凹痕弄乾淨,可每次都會受傷,哪兒有心思管這些事情,久而久之血跡乾涸便成了這幅模樣。」
張明月結果司馬雲手中鐵刀仔細觸摸着三字,入手處一片冰涼。
「非是我不願意換刀,也非是我不注重自己的扮相,只是,殺人跟刀並無多大的關係,若是起了殺人的念頭,便是你拿的是一根木棍都能劈出刀的傷害,老爺子,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有點兒意思。」
獨自負手而立觀險峰的獨臂小老頭兒輕笑道。
「這年頭,高人要注重扮相,所用兵器皆是有各種厲害的來歷,便是一些舞文弄墨的讀書人也開始有了配劍的風氣,在老夫看來真是無聊至極,張小子你說的沒錯,若有了殺人的念頭,什麼玩意兒都能變成刀,若本身便是膽小鼠輩,給你名劍十三柄又如何?我倒是越來越喜歡你小子了。」
黃裙女子身邊有青裙女子疑惑不解,終忍不住問。
「張公子做的是買賣,如何與殺人扯上關係了?」
背對着她的峨眉老嫗重傷未愈,她不回頭,只冷冷的道。
「明月,你當真以為這少年是什麼生意人,他做的買賣,是刀口舔血殺人的買賣,如此一來,你可還願意多與他言語一二?」
曾於驛站與負刀少年人飯菜一餐,被褥一套的女子嬌軀一顫。
「張公子,此話當真?」
「當真。」
面生酒窩表情難看的少年人收起了刀鞘。
「得老狐狸相救,我二人不願餓死江湖遂做起了這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買賣,歷時三年,接了三百一十二筆生意,做成了三百一十一筆。」
「你倒是記得清楚。」
司馬雲笑道。
「那你可曾記得我讓你做的第一筆買賣是什麼?」
他問。
收起了長刀的少年人閉上眼睛,長舒一口氣。
「有人出二兩白銀讓我們做了他大哥,因為他大哥姦污了他的媳婦兒,我用了一刀,將那漢子劈成了兩半,那一年,我十二歲,從那之後你便隔三差五就給我尋上一樁生意,一直到大半個月以前,無一次失手,也有許多次險些喪命,你跟我說,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刀客,我信了。」
明月面色慘白,婉清冷笑不已,峨眉老嫗以劍起殺機,真人馬丹陽面色陰晴不定,昭陽公主啃了一口的青果咬在嘴裏不知是該吐出還是該下肚,唯獨老劍神滿臉笑意。
明月仍不肯相信。
「三百一十二筆買賣,做成了三百一十一筆,還有一筆如何?是不是沒做成?」
緊閉雙眼的負刀少年驀然睜開雙眼。
「沒成。」
「因為那女子在我用刀劈了她之前便拔刀自刎,不是我殺的人,我不收錢,如此,自然算不得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