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徹底漆黑,長夜來臨,寒冷的風呼呼從殿外吹了進來。
這時候正是寒冬稍歇,乍暖還寒的時候,到了深夜,整個殿宇中就開始冷了起來,不少蜷縮着睡着的孩子紛紛被凍醒。
石虎盤坐在角落中暗暗修煉,突然一驚,猛然睜開眼睛,就看到蜷縮在一旁的陶樂渾身瑟瑟發抖,不斷往他懷裏鑽。
推開湊過來的小腦袋,石虎看了看四周,皺了皺眉。
殿中的氣氛已經開始有些不對了。
之前顧及明日的天授大儀,所有人都不想多生事端,都想順利參加儀式,都很克制。
可這會兒實在冷的不行,一些漏風的位置,已經沒人待在那裏了。
不過二十幾個孩子罷了。若是再大上一些,今晚怕是早就為搶位置打起來了。
「所有人男女分開,都到角落裏抱團取暖。」
石虎喊了一聲,不少瑟瑟發抖的孩子聽聞之後,都有些羞澀,遲疑着沒有動彈。
但是隨着越來愈冷,這些孩子很快就矜持不住了,紛紛往角落裏湊,各自也顧不得嫌棄,互相靠在一起,藉助同伴的體溫取暖。
這時候,也沒有誰排斥誰,獨自蜷縮着對抗寒冷,哪有湊在一起時暖和。
這些來自新征南蠻之地的孩子,就在這間破舊的殿宇中互相靠在一起,度過了在天樞的第一個夜晚。
……
天將肚白,雄雞尚未報曉,殿中的孩子就紛紛起身,各自整理自己的衣服,儀容,雖然竭力克制,但還是難掩各自心中的激動。
馬上,就是天授大儀,這個將要決定他們一生命運的時刻了。
不久後,兩個身穿藍衣黑紋的侍官匆匆趕到,站在殿外看了一眼裏面的孩子,眼中閃過一絲輕蔑。
不過受制於禮制,這些來自南部新征之地的蠻子既然送來了,就是神庭疆域中的子民,也有資格參與天授大儀,畢竟是出自一大元戎府,他們控鹿監也絕不能在這上面出現紕漏,神庭天樞,必須要謹小慎微,稍微犯個錯,下場就可能無比悽慘。
「都排好隊,跟在我們身後,千萬不要亂跑。」兩個侍官交代完後,就匆匆走開。殿中的孩子也連忙跟在他們身後。
一路殿宇街巷兩側,更奴正在清掃,掌司時的小侍惺忪着睡眼,不斷巡遊,一間間殿落中,搖曳的燈火被點燃。
吹着凌晨冷冽的風,石虎一行步履匆匆,一路無話,穿過幽深的街巷,逐漸抵達了即將舉行天授大儀的太巫山山門。
石虎之前聽宗巽講過,神祖化天成道前夕,就踏足過這太巫山,登山之時,留下了神跡,神祖所走過的足跡在天地造化之下化為了巍峨的山階,這條萬古長存的山階也成為了通向神境的天階。
似乎這是傳說的可能更大一些,但是也成就了太巫山成為了神庭中僅次於不周山的名山,祭祀之山。
靠近太巫山山門,一路可見幡旗重重,鼓樂俱全,不時有神色肅穆的禮官匆匆走過,石虎一行在兩個侍官身後,看着他們向守衛山門的郎將出示了自己的冊文和官牌,方才得到允許,帶着身後的石虎一行穿過了戒備森嚴的禁門,穿過了厚重的山宮銅門,有着濃烈的祭祀氛圍的太巫山祭祀之地,在石虎眼前顯露無疑。
內宮也還在沉酣的好夢中,除了來回執戟巡視的黑衣甲卒,就只有石虎這些參與大儀的孩童,一個個在侍管的帶領下,各自站在了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忍着寒冷的風,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更不許交頭接耳,一旦喧譁就會被拘出去,關押入獄,以褻瀆罪論處。
石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寒意直入肺腑,大有深意的抬頭望了一眼遠處的台階。
此刻正值驕陽初升,放眼望去,在太巫山的山道上,依託着大山之拔,這飽經歲月滄桑的台階一層層往上抬升,使得更高處巍峨壯麗的神殿廟宇高不可攀,從石虎的位置遙遙仰望,如與天齊!
咚咚!
雄渾厚重的鼓聲傳來,日出時分,天色將明未明,各色鐫着饕餮、貔貅、獬豸、螣蛇、睚眥、白虎、蒼龍的大纛進入了山門之中,在凜冽的風中嚯嚯作響,翻滾涌動。
巫部的大司儀在前呼後擁之中,分開了兩旁的遮天蔽日的旌旗,登上了太巫山山台。
他披着一身玄色祭祀禮服,蒼老的身軀後面,是成就了無數神的天階;
而讓他俯視的廣場上,是從神庭疆域中,挑選上來的神種,億萬兆民,歲次乙卯,只有如今這一千三百餘人,有了登天階的資格。
他們的命運,也即將分曉。
「維時乙卯朔丙子,孟春,神庭大司儀,敢告於天神,曰:天矜於子,子之所受,天必從之。今有兆民,受承神賜,所系有庭,尚克相予,以濟四維,無作神羞……懇祈照臨,永光天樞,神其鑒茲,伏惟尚饗!」
隨着肅穆威嚴的聲音飄蕩在太巫山上空,鼓聲漸漸響起,旗幟飄揚,四周的禮官監察着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只要稍不合禮,就會被剝了登天階的資格。
「按制,首登天階者為天部神裔,八部神裔次之,諸雜部再次之,神疆各處遴選上來的諸雜裔,最後,按元戎府序列上吧。」
「喏。」
「告天禮畢,天授大儀,正式開始!」
唱贊聲響起,鼓樂越發急促,在四周旗幡飄灑之中,天階下方的候禮台上,有一個孩子異常顯眼,引人注目,幾乎成了全場的焦點。
一個身着淡紫色衣裙的女孩,站在所有孩子的最前面,她的三千青絲被隨意的束着,蔓延過盈盈不堪一握的纖腰,垂於腰臀,凜冽的風到了她的身前,也變的溫柔無比,輕輕吹拂,青絲飄飄,出塵而空靈……
而她的容顏,簡直無法用任何詞藻來形容,明眸流轉,天地間的一切,都黯淡了。
而她的身後,才是穿着華麗,出身八部之中的神裔,他們的目光,都死死的盯着腳下的玉板,絲毫不敢窺伺前方的倩影,生怕有着一絲一毫的褻瀆……這個女孩,讓哪怕是出身八部神裔的他們,也生出了自慚形穢的感覺。
「十公主越發空靈了。」
大司儀由衷一嘆,真不知這般麗質,能在這天階上走到哪一步?
「演舞。登階。」
伴隨着威嚴肅穆的聲音落下,飄渺的舞樂聲起,所有的目光都匯集到了太巫山上的天階之上。
天階左右為山壁,挺拔陡峭,壁上神跡無數,那是神庭萬八千歲中,成為神的強者留下的痕跡。
而山壁夾道中的天階,看起來平平無奇,就像是用青石刀劈斧砍出的山道。
但是粗獷中的古樸韻致,卻莫名帶着大道至簡的真義。
點了華燈的宮殿璀璨如白晝驕陽,玉制的蚺螭蜿蜒盤旋在拔地數千丈的飛檐上,還有展翅欲飛的玄鳥,欲發出一飛沖天的初啼。
在這殿宇中,匯聚於此的八部眾神全都灼灼盯着遠處的天階,這次登天階的孩子或是他們的後裔,或者是他們的部裔,亦或者是孑然一身,想要師法相傳。
「天階玉墀八十一,神道盡頭誰為君?」
一神口中呢喃,眼神中帶着追憶和悵然,越過了時空,落在天階上,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努力攀登的孩子,那個曾經的自己……
隨着大日升天,天授大儀正式拉開了序幕,所有的孩子按照序列,開始依次登上了天階。
成為神的第一步,就從此階開始。
……
石虎站在原地,靜靜等候着。
隨着前面的人依次前驅,石虎也隨着眾流,緩緩登上了天階的台階,看着前面的孩子踏上了第一階。
從石虎的視角來看,上方的許多孩子,攔在了他和山巔之間,遮住了他的光。
這一刻,石虎似有所悟。
這天階,亦是通往這世界頂峰的階梯。而他前面的人,似乎太多了。
足足一千多個孩子,擁有成為神的潛質,他們都在努力的攀登着,渴望到達山巔,成為日後至高無上的神,同樣,他們也在互相戒懼,彼此猜忌,甚至怨恨。
神,不需要太多,如果可能,一個就足夠了。
石虎壓下心中的思緒,向前一步,踏在了第一階上。
他的全身,瞬間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籠罩,四面八方,無處不在。
站穩了身形,石虎沒有回頭,冰冷的道:「不要跟着我,自己努力向上走。」
身後牽着他衣角的陶樂臉色一白,連忙鬆開了手,低頭不語。
不再理會這孩子,石虎再次踏出了第二步,四周的壓力悄然提升。
一階、兩階、三階、……
四周開始變的混沌起來,周圍的孩子漸漸消失,只剩下石虎獨自一人在登階。
站在天階上並不困難,但難的是每一次提升。
隨着時間緩緩流逝,大日東出,不斷西遷,一千多個孩子,汗流浹背,咬着牙不斷向上攀爬着。
不過短短八十一階,卻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
這個過程中,一個個孩子被天階無情的甩了下去,一生終是止步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