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十年正月,已經位至吳國右大司馬的全琮,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
全公主侍坐於榻旁,暗暗垂淚。
全氏子弟皆侍立,神色黯然悲傷。
全琮的雙眼半睜半閉,眼神似既有不舍,也有對即將到來的未知的淡然。
偶爾,那雙眼睛會努力地聚焦,似乎在尋找着什麼,或是對周圍親人最後一眼的期盼。
嘴唇因長時間的乾燥而微微裂開,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伴隨着細微卻清晰可聞的喘息聲,如同風中搖曳的燭火,隨時可能熄滅。
看到全琮有了動靜,離全琮最近的全公主連忙止住淚水,輕聲喚了一聲:
「阿郎?」
全公主雖然心胸狹隘,心腸狠毒,但守寡再嫁全琮之後,居然是與全琮對上了脾氣。
若不然,也不會連生了全懌全吳兩個兒子。
更別說夫婦二人全力支持孫霸,甚至不惜想方設法陷害太子孫和。
故而平日裏兩人倒也算得上是恩愛,此時看到夫君如此,如何不傷心?
「細細君啊,」全琮渾濁的眼睛掃了一下周圍,動了動嘴唇。
全公主俯下身去,想要仔細傾聽,卻是久久沒有聽到全琮再發出聲音。
她忍不住地詢問道:
「阿郎可是有事要吩咐?」
全琮喉嚨里「嗬嗬」兩聲。
全公主終於會過意來,轉頭吩咐道:
「你們都出去。」
被握在全公主手裏的全琮的手又動了動,全公主明白:
「大郎你留下。」
於是全琮諸子,除了長子全緒之外,全部退了出去。
房內死一般的寂靜。
好一會之後,全琮似乎才積攢好了力氣,努力地睜開眼,聲音嘶啞地再次叫喚道:
「細君?」
全公主連忙握了握全琮乾杯的手:
「阿郎,我在。」
「我怕是不行了。」
「阿郎,千萬不要這麼說」
全琮想要搖頭,卻發現自己連做這麼個動作都吃力無比,他不由地苦笑:
「不須安慰我,我自知自己的身體。」
說着,他又看向全公主身後的長子全緒,眼中閃過有些複雜的目光。
又是一陣死一般的寂靜。
最終,全琮開口低聲問了一句,卻是大出意料之外的話:
「宮裏如何了?」
全公主這才明白為何阿郎要在這個時候把除了全緒之外的所有子弟都遣出去。
她看了一眼全緒,有些猶豫地說道:
「陛下身體已經痊癒了,前日還召開了朝會」
全琮要聽的,自然不是這個。
他定定地看着全公主,沒有說話。
全公主只好繼續有些含糊地說了一句:
「潘夫人近來越發得到陛下的寵愛,在宮裏被陛下公然稱之為仙侶,宮裏人皆呼之神女。」
「咳咳咳」
全琮猛烈地咳嗽起來。
「阿郎!」
全公主連忙給全琮撫背。
「無妨。」全琮咳了幾下,緩過氣來,似是鬆了一口氣,又似是有些失落,「太子看來是要真的失勢了?」
全公主沉默不語。
「幸好可惜」
幸好的自然是太子終於要完了。
若不然,太子日後當真能登基,全家怕真的就要全家死光光。
「阿郎,魯王當真不能上位麼?」
夫妻倆密謀這麼久的事情,全公主此時自然明白全琮在可惜什麼。
她猶自是有些心有不甘地問了一句。
「不能。」
全琮閉上眼,語氣雖虛弱,但口氣卻是肯定無比。
作為孫權最信任的女婿,同時也是在這一場奪嫡之爭中極為重要的支持力量之一。
全琮從一開始雖然不太明白,陛下縱容,甚至有些刻意地挑起南魯之爭,目的究竟是為了什麼。
但上大將軍陸遜被逼死的那一刻,他已經全然醒悟過來。
這一次南魯之爭,原本最有政治前途的江東子弟,要麼被免,要麼被流放。
而上大將軍的死,更是代表着以吳郡四姓為主的江東世家大族已經再一次被極大地削弱,甚至已經影響到了大吳朝堂勢力的平衡。
甚至可以說,如果魯王被立為太子,那麼就意味着陛下要更進一步:
對江東世家大族趕盡殺絕。
這只會激起江東世家大族的激烈反抗。
立足於江東,卻欲殺盡江東本土世家大族——桓王已經證明,這是極為愚蠢的做法。
陛下用了這麼多年,直到現在都沒能完全彌合孫氏與江東世家之間的裂痕。
若是再一次出現這樣的事情,不用外敵,大吳內部就會分崩離析。
故而陛下絕不會這麼做。
魯王絕不可能上位,但這並不意味着,太子孫和就能保住自己的位置。
道理同上。
孫和有朝一日真的得登大寶之位,他本人以及他身後的江東世家,只會更加瘋狂報復今日支持魯王的人。
真到那個時候,江東世家獨大,帝王只會漸被挾持,對於孫氏來說,此絕非好事。
全琮不相信陛下看不到這一點。
所以結合全公主從宮裏打探到的消息,全琮有理由相信,陛下十有八九隻會另選第三個皇子上來。
這是對大吳各方勢力都能接受的一個折衷方案。
至於是誰答案幾乎已經是呼之欲出。
潘夫人在生七皇子的前一夜,夢到龍首之事,已經在朝野傳得沸沸揚揚,又何嘗不是有人在暗中放風試探?
但這些話,全琮又不可能對全公主講個明白。
窺探帝王心理已經是冒死之罪,更別說窺探之後還宣揚出去,甚至是對帝王女兒宣揚,這無疑是自尋死路。
全琮雖自知命不長矣,但他可不想讓滿門全氏子弟都跟着自己陪葬。
全公主自然不知全琮都要死了,還會考慮這麼多,她只是提醒了一句:
「但阿寄」
阿寄就是全寄,全琮的次子。
在全琮的默許下,全寄依附魯王孫霸,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魯王最倚重的賓客之一。
若是魯王爭儲失敗,全寄的下場,可想而知。
全琮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把目光轉向長子全緒:
「我死後,若阿寄性命不保,你可作主,在諸兄弟的子弟中擇一人過繼,也免得他斷了香火。」
語氣平淡,但聽在全緒耳里,卻是讓他的身子頓時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喏。」
然後他又有些擔心地問道:
「大人,二弟有難,孩兒尚可伸手。但萬一此事牽連到我們全氏,孩兒又當如何?」
這一次南魯之爭,重臣與將軍們,死的死,病的病,杖的杖,流放的流放
他長這麼大,還真沒見過這麼大的陣勢。
一想起自家二弟深陷其中不可救,心裏早已是發怵不已。
「再大的事,最多也僅是止於你二弟,其餘人等,陛下看在為父昔日的功勞,還有你阿母的面上,斷不會無故加罪。」
陛下最寵愛的夫人,莫過於步夫人,就是現在的潘夫人也難以比及。
大公主面容與步夫人頗有神似之處,故而在諸子女中,亦是最受陛下寵愛。
從步夫人去世後,陛下給大公主加長公主號就可以看得出來,大公主在陛下心裏的地位。
若非有大公主的支持,全琮還真不一定敢摻和到南魯之爭里——就算是摻和,也斷不敢摻和得這麼深。
「我死後,汝與諸兄弟,定要小心侍奉汝等嫡母,晨昏定省,不可有絲毫懈怠。」
全緒連忙應下。
大漢延熙十年正月,吳國吳國右大司馬的全琮病亡。
陸遜和全琮各為南魯之爭中雙方代表勢力領頭人物之一,兩人的死亡,也暗示着吳國的儲位之爭終於降下了溫度。
五月,原本代替陸遜鎮守襄陽的步騭,去年九月才從襄陽調回建業出任丞相,緊跟着全琮之後病重不治。
陸遜、全琮、步騭,再加上早幾年在荊州病亡的諸葛瑾,此皆是吳國重臣大將,同時也是吳軍的中流砥柱。
如今看着他們逐一死去,讓大病一場差點也去了黃泉的孫權,越發地感到一種緊迫感。
他召集了重臣,商議道:
「吳漢結盟共伐賊人,已有二十餘年矣。這期間,漢國先是出祁山,取隴右涼州,再出漢中取關中并州,又越函谷而取洛陽河南,如今已舉大兵向河北,欲拿下幽冀之地。」
「反觀我大吳,雖亦屢屢出兵,將士亦多報功勞,然則除卻拿下襄陽之外,余者全無大功,每每思及此事,吾無不痛心疾首。」
孫權說着,臉上露出痛心的神色,「特別是洛陽河南之地,我大吳曾與漢國有約,函谷以東,劃為大吳之地,故而本當屬我大吳。」
「然則如今卻被漢國先行一步佔了去,何也?西蜀之兵強耶,江東子弟弱耶?」
「若當真如此,我大吳又如何能敗曹操的北方之兵於赤壁,挫劉備的西蜀之兵於夷陵?」
面對孫權的一番質詢,眾臣面面相覷,沉默無語。
甚至有人在心裏嘀咕:
赤壁一戰,主要是周大都督指揮;夷陵一戰,則是上大將軍之功。
然則周大都督之子如今安在?
上大將軍如今又何在?
現在大吳唯一的一支精騎,其領軍將軍(朱據)還被禁足着呢!
江東世家大族聯姻眾多,關係錯綜複雜無比,孫權借南魯之爭打壓江東世家,已經讓江東大族不少人心裏不滿。
特別是吳郡四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前有張溫被罷黜,後有陸遜被逼死,余者主要子弟亦多是被流放,更是激起了江東世家大族兔死狐悲之感。
唉,本以為推孫氏稱帝之後,大夥的江湖地位也能跟着提高。
誰料到吳王成了吳帝,大夥的日子比起以前,卻是越發沒有了盼頭。
別的不說,就是同為吳國所屬的荊州土鱉,不但沒有在這一次南魯之爭中有任何損失。
反而因為毗鄰漢國,居然能借着與漢國之間易市,日子過得越發滋潤了,這找誰說理去?
不患寡而患不均,再加上心懷不忿之下,聽到孫權這麼一問,忍不住地嘀咕兩下,自然是在所難免。
孫權看到眾臣皆是垂首,只道他們都是慚愧,於是繼續說道:
「故此次漢國大舉進兵河北,吾意欲領軍北上,攻打合肥,以收取山東之地,諸君以為如何?」
啊?
陛下你又要去打合肥嗎?
這一次,大夥再也忍不住了,紛紛勸說:
「陛下龍體方愈,當靜養龍體為佳,御駕親征,未免勞苦,萬一太過勞累,屆時將置吾等臣工於何地?」
「是啊是啊,我大吳近年來連番征戰,民眾早已貧苦不堪,昔前漢與民生息,才有後來之盛,陛下亦宜息兵,休養生息,待魏國有亂,再舉兵北上,事半而功倍也。」
孫權一看眾臣不支持,頓時就是大怒:
「今坊間多有流傳『孫十萬』之說,譏諷朕屢征合肥無功,爾等身為臣子,不思為君上雪恥,反勸吾休兵不戰,莫不成亦認為朕當得此號耶!」
諸臣一聽,心裏頓時齊齊皆是「我曹」了一下。
陛下怎麼連這個事都知道了?
也不知魏賊哪個生兒子沒屁眼的,派了細作在建業散播流言:
孫權屢提十萬精兵北上攻伐合肥,卻次次失敗而返,當真是仲謀不謀,不若改字十萬,曰孫十萬
聽聽,孫十萬!
能想出這叫法的傢伙,簡直就是惡毒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若是陛下在有生之年不拿下合肥,恐怕日後史書上真要有好事者提上這麼一嘴,到時候就真的掬盡大江水都洗不乾淨了。
所以莫說陛下身體已經恢復,就算是躺在病榻上,聽到這個叫法,直接帶病提刀起來,那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只是想到孫十萬這個名號,不少人嘴角一抽,也可能是一咧
然後再也不敢說話了。
因為再勸阻,那就相當於勸說陛下自己把自己釘到青史上恥辱柱上。
孫權看到沒人再勸,於是就把此事定了下來。
吳軍準備大舉渡江北上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來。
原本鎮守揚州的王凌,因為受到曹爽的重用,再加上河北告急,司馬昭前來救援,所以已經被曹爽調回了朝中。
臨時接替他的人,乃是揚州刺史諸葛誕。
諸葛誕得到了這個消息,不敢怠慢立刻派快馬前往譙縣送信,然後又召眾人前來商議對策。
有人建議增發青徐之兵前來,有人建議請朝廷再派將士前來。
唯有安豐太守王基力排眾議,勸說諸葛誕道:
「孫權聚重兵於建業已有年余,一直未有動靜,今方突然發動,於兵法不合。」
「吾聞吳寇朝中黨爭激烈,竟有裂國之憂,權為防憂患,這才召兵而聚。此言就算是未能盡信,但亦可看出吳國內憂不穩。」
「且昔孫權親至合肥,陸遜至江夏,其後全琮出廬江,皆無功而還。今陸遜等已死,而權年老,內無賢嗣,中無謀主。」
「權自出則懼內釁卒起,癰疽發潰;遣將則舊將已盡,新將未信。此不過欲補定支黨,還自保護耳。」
「車騎大將軍(即王凌)鎮揚州多年無事,使君甫一接手,僅聞吳兵欲至,未見其實,便大動干戈,未免顯短於人。」
「不若令江邊諸部嚴密查探,以加防範,再令揚州諸郡縣加強防守以備賊,合肥城堅,只要有備,賊必不能急破之。」
「待賊兵至,使君再派兵前去救援,亦未遲也。」
諸葛誕稱善。
王基字伯輿,東萊曲城人也。少孤,與叔父翁居。翁撫養甚篤,基亦以孝稱,頗有才幹。
時曹爽專權,魏國風氣大壞,王基撰《時要論》以諷之,不為曹爽所喜。
當曹爽接到諸葛誕的信,先是大吃一驚,然後再看到後腳送過來的王基關於孫權此次進兵的分析,頗有些憂慮地說道:
「譙縣非許昌,更非洛陽,毗鄰揚州,若是孫權當真領大軍而至,則當如何?」
台中三狗之首的丁謐卻是笑道:
「此謂天助大將軍,大將軍何故憂慮?」
曹爽一聽,頓時就是一怔:
「彥靖此話可意?」
丁謐微笑:
「大將軍不是正在為派兵前去救援河北而煩惱嗎?這個消息一來,大將軍的煩惱不正好自解了?」
司馬昭雪地跪在大將軍府前,最後逼得曹爽不得不答應派兵救援河北。
只是當時藉口嚴冬不好出兵,且戰事未起,讓司馬昭再等等。
待到開春之後,又藉口積雪初化,道路泥濘,且春耕為重,不宜勞動百姓,故而再等等。
眼下已到夏日,河北軍情,開始變得焦灼,曹爽自然也沒有藉口拖延。
只是又不甘心就這麼被司馬懿牽着鼻子走,再聽到司馬懿又得了塞外五萬精騎相助,他就更不樂意在這個時候派兵。
就算派兵,那最好也是在司馬懿危急之時,才好拿捏。
但一時間,他又沒有什麼好法子。
此時聽到丁謐一說,曹爽的胖臉頓時就喜笑顏開:
「吾竟是忘了這一茬!」一筆閣 www.pinbige.com